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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眠秋共被,攜手月同行

手機:M版  分類:思想鉤沉  編輯:pp958

  中國有五千年的文明史,在這樣卷帙浩繁的歷史長卷中,文人有如宇宙的塵埃,你明明知道他們是存在的,可你想捕捉他們時,他們卻又從你的身邊倏忽而逝。只有才子,才能傾一生之能量在浩瀚歷史中燃燒瞬間,留下一道耀眼的星光;而大才子是可以比恆星的,始終光照天宇,明亮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靈。然而,在這些才子乃至大才子中,人品、才氣堪與蘇軾比肩者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都說女人最容易被文字所打動,五千年來,真正用文字打動我心弦的惟有蘇軾一人而已。才子佳人的婚姻,歷來是婚姻的至高境界,那麼,我要認真地,虔誠地,刻苦地……修鍊今生,也許上帝受了感動,可憐我的一片苦心,讓我轉世投胎為一個才貌雙全的美人,滿足我千年等一回的願望——嫁給蘇軾。雖然他曾經有過三任妻子(姬妾尚不算在內),雖然他的妻子的壽命都不長,然而,我仍然願意把生命濃縮成一束燭光,輝映在他的指間心上。哪怕只有十一年(他的女人總是跟十一這個數字緊密相關)。哪怕為此,歷盡千年的情劫。

  縱覽古今,如蘇軾般真性情者實乃鳳毛麟角,這一點,從他對待妻子的情誼上可見一斑。第一任妻子王弗與蘇軾生活了十一年後病逝,蘇軾在她埋骨的山頭親手栽下了三萬株松苗。三萬株啊,要種多長時間,點點滴滴的泥水中,包含了多少情和愛!他是把自己那一縷相思化成了三萬株萬古常青的松樹,經寒歷暑,沐雨櫛風,歲歲年年,生生世世,守侯在愛妻身旁。又是十年後,蘇軾為王弗寫下了那首令所有讀懂了的人摧心扼腕、痛斷肝腸的《江城子·記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生時十年相伴,死後十年相思,王弗何幸,得如此優秀的男人“不思量,自難忘”,“年年腸斷”!作為女人,得其中一個十年就已足矣,二十年乃至一生的魂牽夢繞,王弗地下有靈,也該笑得如鮮花般燦爛吧。何況此時的蘇軾已於六年前娶了小蘇軾十一歲的王弗的堂妹王閏之了。蘇軾並沒有因有了新歡就忘了舊情。

  再說王閏之。作為進士之女,嫁一個年輕貌美前途無量的書生應該不成問題;作為王弗的堂妹,她是應該了解甚至見過蘇軾這個姐夫的。能以十一歲的年齡差距去做填房,除了崇拜和敬佩,大概就是感動於蘇軾對妻子的深情厚誼了。不幸的是,二十五年後,王閏之又病逝了。這個陪着她宦海浮沉在黃州惠州儋州的窮達多變中絕無怨尤的賢德妻子、視前妻子如己出的賢德母親的去世,使蘇軾的情感再受重創。蘇軾曾誓言生則同室,死則同穴,王閏之死後百日,蘇軾請他的朋友、大畫家李公麟(龍眠)畫了十張羅漢像,在請和尚給她誦經超度往來生樂土時,將此十張足以傳世的佛像獻給了妻子的亡魂,並終於在十一年後由蘇轍將停放在京西一座寺廟裡的靈柩與蘇軾埋在了一起,真正實現了生則同室,死則同穴的誓言。

  除了這兩個妻子外,還有一個由侍妾扶正的王朝雲。這個十二歲進門的丫頭,幾十年來侍奉在蘇軾左右,在他最得意時,也在他最倒霉時。特別是在蘇軾最後的海南流放的歲月里,在那些侍妾“樹倒猢猻散”的時候,朝雲的生死相依,更應該源於刻骨銘心的敬愛,這個比朝雲大二十六歲的“白須消散”的“病翁”,能打動朝雲的除了才氣,應該就是深情了。朝雲沒有看錯,三個妻子中,蘇軾給朝雲寫的詩詞最多,蘇軾稱之為“天女維摩”,以知己看待。大概是上天也嫉妒蘇軾如此得女人的愛戀吧,三十三歲的朝雲在扶正了十一年後又病逝,蘇軾將她埋在惠州城西的豐湖邊上,俯瞰二人一起開闢的放生池,一湖凈水,有如朝雲的一片丹心,竟然令蘇軾不忍重遊。朝雲死後,蘇軾就一直鰥居,再未婚娶。他給朝雲的楹聯是: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每逢暮雨倍思卿”,在蘇軾此後的日子裡有多少夜雨孤燈,朝雲就這樣款款地走在暮年蘇軾的深情里,直到永遠。蘇軾的所有真情都是實實在在地落到實處的,不像屈原,對美人空懷一腔愛戀,無一落到具體人身上,還得讓後人來來去去地猜。(我一想到把個又老又丑的楚懷王比成美人,就懷疑屈原的審美水平。)

  每一想到蘇軾對這三個女人的情和愛,我眼裡心上總是有些潮濕,思緒軟軟地蔓延開來,瀰漫成一片曠古的遐思

  遐思中我又想到了蘇轍。

  蘇軾的真性情還彰顯於對弟弟蘇轍的兄弟之情上。千百年來家喻戶曉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前面的小序上,寫明了是“懷子由”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那無眠的思念,那“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殷殷關切之禱告,無不流溢着手足深情,在蘇軾因“烏台詩案”入獄后,一個陰錯陽差的誤會使蘇軾誤以為皇帝要殺他,在心驚膽戰中他首先想到的是弟弟,給蘇轍留下了兩首訣別詩,願與子由“世世為兄弟”;自海南返鄉途中,蘇軾病重,念念不忘的是:歸來之後始終不見子由。兄弟情深,以至於此,有兄如此,夫復何求?

  這樣一個重情重誼的男人,這樣一個兄長和丈夫,普天之下,能有幾人?怎不令無情的“豪傑”仰倒,怎不令遊戲愛情的男人汗顏!應該說柳永和杜牧都是很有女人緣的,可到頭來,不也是“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既是青樓,又是薄倖,更沒見史書有過他們對妻子耿耿相思的記載。所以,千年的搜尋中,我要嫁給蘇軾,嫁給一個有情有意的兄長,嫁給一個全心全意愛妻子的男人。

  蘇軾的率真也可以理解為正直。在新舊兩黨各自為了自己的利益拼殺得如火如荼時,蘇軾沒有為了一己之私隨風而倒,王安石的新法中有推行榷鹽——食鹽官賣的法規,鹽價高得百姓買不起:“豈是聞《韶》不知味?爾來三月食無鹽”,基於對芸芸眾生的關愛,蘇軾不完全贊成這個新法;當司馬光要全部廢除新法時,他又堅持說新法中有利於國富民強的部分,應有所保留,官場中掙扎了大半輩子了的蘇軾,始終沒有學會左右逢源,八面玲瓏,並且一有不快意的事,便“如蠅在食,吐之方快”,此等坦蕩胸懷,玻璃人生,才可以說是真正讀過聖賢書的文人,才可謂書生本色。難怪他入獄后,無論政見上相容還是相悖者,都多方營救(這其中包括王安石和司馬光),不是人格魅力,何能如此?一個征服了同性的男人,才是男人中的帝王,嫁給這樣的男人,你就是王后,走到哪裡,你都可以把驕傲寫在臉上,把胸脯挺得高高,把腰枝扭得亂顫,把腳步走得鏗鏘;走到哪裡,你都可以笑得日月生輝,山河添色。這樣的男人,誰不想嫁呢?嫁給他,我不會像王弗,在他因詩獲醉時,痛燒他的詩稿,我會做朝雲,為他收拾行囊,伴他一路遠行。

  從才子的角度上看,李白無疑是大才子。但李白有點冷血。遍尋李白的文字,很少有涉及情誼的,更不要說男女情愛。李白是不屑於談情說愛的。李白與杜甫曾有二十多天的同游蒙山,兩人曾“醉眠秋共被,攜手月同行”,這令杜甫銘刻於心,時時思念,直接寄贈、思念李白的詩,就有十首,《夢李白》《天末懷李白》等詩,寫滿了夢中的長相憶,而李白似乎只是在當時分別時留下了兩首后,再也沒有了後來。李白最愛的是他的酒,其次是他的遊山玩水,再其次是他的牢騷。蘇軾也愛酒,還愛喝醉,醉了便與朋友在“杯盤狼藉”后“相與枕籍乎舟中”大睡到天亮,真是如一張白雲般潔凈的心,他從不怕什麼酒後失態,更不介意別人是否嘲笑,喝得酣暢,醉得坦然;他醉后也賦詞:“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觳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賦完后便倒頭大睡。有人持此詞以告太守:“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這不是順江脫逃了嗎?害得有監視他行止職責的黃州太守慌忙尋找,坡翁卻在床上鼾聲如雷。一個如此悠然於心、忘懷於外的蘇軾是以把杯為樂的,他是崇尚“詩酒趁年華”的。他“把酒問青天”,他“酒酣肝膽尚開張”,他“一樽還酹江月”,即使沒有酒,“空杯亦常持”,他極少有“舉杯消愁愁更愁”的憤懣,有的是“得之心寓之酒”的樂趣和對人生的透徹體悟。可以說,喝酒的態度最能看出一個人的本性,狡猾的人總是推脫,推脫不了就耍賴——不是偷着倒掉,就是以水代酒;奸詐的人常常后發制人,看別人喝醉而幸災樂禍。我倒不是說每飲輒醉的人就是好人,但很本色地喝酒的人,必然是坦誠率真的可愛之人。蘇軾把他自己平攤在天宇之下,扒開自己的胸膛晾曬他如嬰兒般的赤膽忠心,千百年來,令人不忍伸手去捧。如此坦誠率真的人,總是可愛和可信任的,朋友信任,妻子更信任。一個與妻子“長相知,不相疑”的丈夫,古往今來,都是女人追求的終極目標。都說女人是為愛活着的,這話我深信不疑,我可以沒有華冠麗服,沒有香車別墅,但不能沒有讓我敬佩讓我欣賞讓我深信的人來釋放我滿腔的柔情,不能沒有我的愛!

  我想嫁給蘇軾的理由當然還包括他的瀟洒和曠達。蘇軾是我知道的唯一一個“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的人。在他的一生中,無論得意與失意,他都不愁眉苦臉,他總能從困苦中找到樂趣。貶黃州、沒有官奉、只好開荒於團練營的東坡以糊口時,還自稱“東坡居士”,大有“審容膝之易安”的樂趣。一次途中遇雨,“同行皆狼狽”,獨東坡仗藜徐步,引以為樂:“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一蓑煙雨任平生”,如此的寵辱不驚,去留無意,誰能作到?“也無風雨也無晴”,如此的舉重若輕,大無大有,哪個能行?我知道,屈原做不到,李白也做不到。屈原耿耿於“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彷彿自己是泰山極頂上最高的一棵松樹,整個一個孤標傲世,終於成為一個“風必摧之”的林中秀木也就不奇怪了。李白只會在“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這樣走投無路的時刻“拔劍四顧心茫然”,在奉詔入京,授待詔翰林時“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幾乎是得意忘形;還假惺惺地說什麼“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他侍奉的倒不是權貴,是皇上,是皇妃!蘇軾不是,在幾度浮沉的宦海中,他頂多感嘆“人生如夢”,便去“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去了,連個牢騷也沒有。即使在病中,也是一片笑容:“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消散滿霜風。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哪知是酒紅”,看,這不是個捂嘴竊笑的老頑童嘛!“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真好像海德格爾是看見蘇軾的人生,才觸發的詩情。

  蘇軾的性情真是太能誘惑女人了,能誘惑女人的還有他的才氣。散文上可與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比肩;詩歌上與黃庭堅並稱“蘇黃”;詞為豪放派鼻祖,千百年來堪與伯仲的只有辛棄疾;書法是“蘇、黃、米、蔡”的“宋四家”之一;繪畫以墨竹開南畫派文人畫之先河;能監修工程——蘇堤;能烹飪出“東坡肉”、“東坡湯”等一系列食品;能採藥配藥、給百姓治病……我甚至找不出作為那個時代的人的蘇軾,還有什麼是不能的。可以說在其中任何領域能做出這樣一個成就的,就堪稱大才子,蘇軾卻鍾天地靈秀於一身,攬人間才華於掌股,我遍覽古今中外(也許我不夠博聞)也未再得一人如此。他是上帝塑造在人間的一個絕版!

  蘇軾從宋代丰神秀逸地走來,衣袂飄飄,屐痕蜿蜒。他長須白面,細眼含笑地走在無數敬佩他、欣賞他、愛慕他的才女的香閨里、心窩中。佛說,修五百年方能同舟,修一千年才能共枕。從蘇軾乘風歸去的公元一一零一年算起,已有九百多年,當我也乘風歸去並轉世投生時,應該有一千年了吧,在這千年的輪迴中,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經如我一樣地期盼過,但我仍願意傾盡我的全部虔誠來祈禱:來生讓我嫁給蘇軾,嫁給這個上帝唯一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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