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時間太久了

　　哎！時間太久了

　　我大舅是在1949年離開的大陸，當時我姥爺姥姥都快要急瘋了。尤其是姥姥，一聽說她大兒子被抓走了，嚇得一蹲就再也沒有站起來。她哭着喊着要我姥爺立馬把兒子找回來。我姥爺打發人四處尋找，他也親自動身，從河南漯河一直找到漢口，是逢人便問，四處打聽。特別是碰到當兵的，窮糾不舍，非要人家告訴他一個準確的消息不可。可是，一次次地碰壁，一次次地失望，跑了一個多月，只得到一個消息：周海青可能去台灣了。這一下我姥爺被驚得失魂落魄，迷迷糊糊，不知怎麼回到的家。我姥姥聽說，大喊一聲“兒呀！”就全身癱瘓了，可她的眼睛卻一直望着窗外，病了兩個多月，她的眼光也失望了，漸漸地失去了光彩，漸漸地停止了呼吸，可眼睛始終睜着，像有所待。看到的人都說，這是還在盼着她兒子回來呢！

　　我姥姥去世以後，我姥爺精神上受到了雙重打擊，整日惶惶不安，像丟了魂似的，見人就問：“你見到我家海青了嗎？”這句話漸漸成了他的口頭禪。時間長了，當他要張口時，別人就會代替他說：“你見到我家海青了嗎？”他還常常自語：海青，回來！海青，回來！海青，回來！海青，回來！

　　有人聽煩了他的絮叨，就對他說，到台灣解放了，你兒子就回來了。他又問：“台灣啥時候解放？”別人說：“你得去問領導去。”於是，他就一級一級地往上問。問得領導心煩，就回他一句：“你問我，我問誰去？”他無可奈何，喃喃自語：老天爺，台灣啥時候解放啊！老天爺，台灣啥時候解放啊！老天爺，台灣啥時候解放啊！老天爺，台灣啥時候解放啊！

　　他變得瘋瘋癲癲，白天晚上都打着燈籠，口口聲聲說要找他的兒子。有好幾次都跳到河裡被人救起，問他為什麼跳河，他說兒子從小就怕水，去台灣要過河，過江，過海，說不定兒子已經被水淹死了，得撈一撈，看有沒有他的屍首。聽了叫人心酸。後來，他絮叨的話少了，只喊海青，回來！

　　海青，回來！漸漸又變成台灣，回來！台灣，回來！大街小巷裡喊。有一天，有個頭頭突然警告他說，喊什麼？在喊就把你抓起來。你想叫蔣介石反攻大陸哇？這句話，嚇得姥爺清醒了許多，不敢再喊了，跑到姥姥的墳前大哭一場：你在那邊可看到咱的兒子了嗎？哎！時間太長了，我怕是也等不到解放的那個時候了。

　　不久，我姥爺真的病倒了，我媽媽守在他的床前，勸他說：“爹，您可不能死，您還得等您兒子從台灣回來呢！”

　　姥爺擺擺手，說：“哎，時間太長了。這哪有個頭哇！”

　　臨死，還一個勁兒的喊：老天爺，你得給人一點盼頭呀！”並且特意給我媽媽交代，“你……守……你……哥……回……千萬……記……”

　　我媽媽明白他的意思，大聲地對他說：“爹，您放心吧，我……我一定記住。說不定明天我哥就回來。”我姥爺的嘴角上現出一絲慘淡的微笑，就撒手而去。我媽媽哭得死去活來，幾個人都勸不住。後來，終於停止了哭聲，卻像大病一場，有氣無力的樣子。她整日坐在門口，看着來往的行人，似有所待，一日復一日，一月復一月，一年復一年。

　　我有時好奇地問：“媽，您在門口看什麼哪？”她並不直接回答我，只是自言自語地說：“來往的人有千千萬，咋沒有我找的人哪？”

　　我說：“您是在等我大舅吧？”

　　“是呀，你說他能回來嗎？”

　　“能，不是已經有人回來了嗎！”我勸解說，“到統一了，他不回來看您，您也可以過去看他。”

　　“哎，時間太長了，你姥爺說得對，他叫我在家守着家門，怕你大舅認不得家，你說，他咋不想家哪？”

　　我不知如何向她解釋，只得對她說：“他終有一天會回來的，不要太着急了。”可是，有一天，醫生無情地告訴她得了癌症，她的第一反映是，我不能死，我還得等大哥回來。我不能死，我還得等大哥回來。然而，她畢竟沒有抗過命運，只是懷着無限期望的心情，滿含囑託的眼神望着我，最後無奈地離開了我。我想，莫非也叫我無限期的等下去嗎？我大舅他……哎，時間太長了！我不敢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