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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門口的橋

手機:M版  分類:愛情散文  編輯:pp958

  家門口有座橋,很普通的土橋,是在我五歲那年小街上的幾戶人家共同修的。

  都說農村的孩子是土生土長,生下來就在土炕上,長大了玩的也是泥巴。我們的記憶里沒有變形金剛、沒有葫蘆娃,屬於我們的永遠是腳底下隨便就能抓起一大把的泥土。

  日子過的緊巴。小街上7戶人家,面朝西三家,面朝東四家,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我家那台18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我不清楚是哪一年買的,每一次問母親的時候,母親都會笑着回答,就是在生下你的那一年買的。於是,在這個家裡,擁有和我一樣年齡的房子、電視機、院牆南邊的杏樹,還有那條狗。

  那個年月,家家戶戶門前都栽樹,很平常的那種白楊樹,筆直、挺朴,不是為了好看,而是為了建房子。一道梁、纏上紅紅的綢子,一吆喝就被架上了牆。大人興奮,小孩更高興。上樑的日子意味着要鬧騰那麼一下,五穀雜糧伴着銀錢、糖還有小饅頭會被站在樑上的木匠師傅灑下來,砸在下面的小孩臉上,手上,還有身上。真羨慕木匠師傅,一抱子粗的樑上敢走,小腿粗細的檁子上面,照樣能從這頭走到那頭。

  橋不能不修啊,沒有橋,過家門口旁邊的這條渠就要繞好幾十米,那裡有一座石頭橋。沒有河,澆地的水是老縣委書記帶領父輩們修的水庫,吃的水是澇池裡沉積下來的,怎麼可能會有河。雨水倒是也金貴,可是也不見常下雨。從小光着屁股一起長大的街坊鄰居一湊合,這橋就成了。木料是現成的,每家砍一棵樹,主幹用來搭梁,砍下來的枝枝葉葉扔在上面,再鋪上草,鏟幾鐵杴土一抷,來回走這麼幾槽就完了。農村人,不圖啥,就圖個簡單。

  鄰居家的老叔又開始和泥了,和泥做什麼,修房子。從地里拉上來幾車土,倒成一堆,中間搞出個坑來,澆上水,泡上一上午,差不多了就開始端土塊。一個模子,兩個框,用泥巴裝滿模子,鐵杴抹平了,走到一處空地上,“啪”!扣下,就是兩個四方四正的土塊。用沙子籓一下模子,再裝泥!一下一下,就是一牆土塊。

  渠水裡走過了那麼幾個來回,我們都到上學的年齡了。眼看着報名的日子一天天的臨近,有些緊張又有些激動。被父親牽着手來到學校,一個個子有點高,扎着頭髮的女老師接過我的手,將我領進教室,和另外三個孩子擠坐在一條長凳子上。腦袋還是懵懵的,就被灌輸進一個個數字,一個個拼音。是了,是學生了!母親每天的生活里多了一件上學的事。叫醒睡夢中的我,催促着快點穿好衣服。早飯早就準備好了,稀里嘩啦的咽下去,往書包里放一個饃饃就去上學了。太陽光照着眼睛,把我的影子拉的好長,留下身後站在橋上的母親的一長串叮囑,去了聽老師的話、上課坐端正,字寫好.........經久不變的日子,經久不變的叮囑,只是沒有了經久不變的橋。橋上的土隨着我們一天天的長大變的越來越少,那幾道梁也開始腐爛了,經常沾水嗎,怎麼能不腐爛。春夏秋冬,母親的身影總是會出現在橋上,早上看着我上學,傍晚看着我放學,夏天的夕陽將母親的影子拉的好長,還有那熟悉的納鞋底的嗤嗤聲...................

  要離開家了,要去一個陌生的農場。

  渠里的水來過了幾個夏天,院牆外的那一排杏樹也結了好幾年杏子了,可日子一點起色也沒有。小街上的男人們開始出去打工,還給它起了個文明的名字,搞副業。父母親一合計,承包了離家幾公裡外的一處農場。都是為了生活!

  一把大鎖鎖住了既有的記憶,一輛拖拉機拉上了全部的家當,啟程了,要走了!院子里的狗狂吠了幾聲,似乎在強烈地訴說著單獨把它留下的不滿。唉!人能走,可是看家的狗不能走啊........

  好大的一個農場,足足有兩百畝地,一百畝果園,一百畝空地。我們的旁邊是什麼?我問父親。是農場,父親回答說。那農場的旁邊呢?還是農場,父親頭也沒抬就回答我。說這話的時候,父親正帶着我在地里給西瓜放苗。農場的地是沙土地,種出來的西瓜很甜。等西瓜苗出來了,前面父親拿個小棍,在薄膜上捅一個窟窿,放出苗來,我在後面提着個茶壺,培一點土,倒一點水,一下一下,過去了就是一排嫩綠鵝黃的新苗。

  農場里總共有七戶人家,除了馬爺老兩口子乾著放羊的營生,其他的都是農戶,分種着農場里的兩百畝地。農場里有很多樹,果樹、桃樹、李子樹,最多的還是白楊樹。挺拔筆直,很適合建房子。我愛往馬爺家跑,愛跟着馬爺去放羊。放羊要去農場後面的戈壁灘,天不亮就得動身,中午不回來,自帶午飯,晚上太陽落山才吆喝着一百多隻羊回家。

  馬爺的鞭子很神奇,能打出很響亮的鞭花聲,不過我打就不行。馬爺還有一樣秘密武器,叫做撩拋子,有點類似於西藏牧民的繩兜。看着羊跑遠了,裝一個石頭,掄幾下一甩手石頭就出去了,嚇得跑遠的羊趕緊回到羊群里。馬爺不讓我玩撩拋子,說我力氣小,扔不遠。要不就說我自己把自己打着了。我有點不高興,就去騎羊,抓住一頭二齒子羊騎在它身上,羊不讓我騎,我使勁抓着羊身上的毛就是不下來,幾個回合,羊投降了,乖乖地讓我騎着,我回過頭看着馬爺得意地咧嘴大笑!

  農場里來了幾個木匠,是來做學生用的課桌和凳子的。鎮上唯一的中學看中了農場里的白楊樹,想用它們來給初一的新生做課桌。一個六十多歲的師爺帶着自己的幾個徒弟,或者是徒弟的徒弟,用一輛拖拉機拉着電刨子,鋸子,墨斗等工具浩浩蕩蕩進駐農場。

  一棵棵我都抱不住的白楊樹被放倒,分解成一塊塊木板,摞在院子里等着晾乾,那幾天,院子可算是飄滿了木頭的清香。一個和父親差不多歲數的韓木匠摸着其中的一塊木板感嘆道,多好的梁啊,可惜了!

  木匠師傅人很厚道,師爺管我媽叫丫頭,其他的叫姐,韓木匠則叫我女婿。我不再往馬爺家跑了,成天往木匠做桌子的房間里跑。拿起鋸子鋸兩下,找兩根木頭用釘子釘幾下,我甚至還想玩一下那個電刨子,被師爺阻攔住了。師爺說,這個可不能給你玩。韓木匠對我最好,連他的墨斗都讓我隨便劃線,可是也不讓我玩電刨子,還說現在不是讓我玩這個東西的時候。我問他,那究竟到了什麼時候才能讓我玩電刨子。韓木匠說,等你當了我的女婿,那時候你就可以玩電刨子了。窗外走過的母親笑了,說,才多大啊......

  日子越過越不景氣。木匠師傅來了走了,先我們家來的農戶也走了,連放了十幾年羊的馬爺老兩口子也走了!最後農場里只剩下了我們一家。沙土地種出來的西瓜確實很甜,但是它打不出更多的糧食來。該是回家的時候了!

  一輛拖拉機滿載着全部的家當,擰開那把六年的大鎖,終於還是回家了。

  院子里長滿了草,足足有一人多高。唉!沒有人住的家,沒有人出出進進的院子,幾乎變成了荒草叢生的亂墳崗。家裡的狗從後院里跑出來,聞聞這個,嗅嗅那個,親昵的忘乎所以。五年多了,一直是大伯幫忙喂狗,沒想到這條狗竟然還記得我們。大伯說,看家的狗么,無論怎麼樣,都會本本分分地看好家的。

  街坊鄰舍都來了,各自訴說著各自這幾年的喜悅與不幸。歲月催人老啊,都不年輕了,眼角的魚尾紋也被深深地刻上了幾道道。幾經寒暄,幾經折騰,最終還是回到了陌生而又熟悉的家。

  豁然間想起那座小橋,趕緊跑了出去。都老了,橋也老了。走之前家門口那些只有我的手腕粗細的白楊樹,如今都是檁子的成色了。那座當年被小街上的人家修的簡單而又實用的小橋,現在也已是滿目瘡痍了。梁快要斷了,長年累月的被一雙雙腳走動,磨平了一雙雙布鞋,也磨掉了上面的黃土。小橋上開着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窟窿,站在橋上,能清楚的看到渠底的石頭。

  誰還會有心思去修橋呢,家家的日子都過的越來越緊巴,心思都用在怎樣讓地里打出更多的糧食來,怎麼樣讓家裡能有更多的錢。橋么,湊合著吧!

  村長挨家挨戶通知說,鎮上要統一規劃居民點上的街道,各家門前的樹一律砍掉。還要修渠,用水泥磚全部硬化成U型,說是這樣能夠有效地提高節水率。我有些捨不得這些樹,從小到大,從這些樹上長出了我“騎馬”用的長杆子,彈弓用的彈弓杈子,打仗用的“刀”,說砍就砍,誰忍心下手。村長說,這是鎮長開會時候說的,統一規劃了居民點上的街道,將來還要用水泥硬化,這樣大家出行就不會再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那就砍吧,咱是小老百姓,聽村長的,村長把鎮上都搬出來了,再不砍,還不反了天了。那這座橋呢?我小聲地問村長。村長說,橋也拆了,這還是橋么,人走在上面都能掉下去。修渠的時候在這裡修一座石頭的水泥橋,結實,好用。

  修就修吧,我要去縣城讀高中了。縣城離家有十好幾公里路,要住校,還要半個月才能回家來一趟。小街上的人都說,去吧,這是庄稼人跳出農門的唯一出路了。

  母親送我到橋上,我固執地沒讓母親繼續送我,就像固執地讓母親繼續給我做布鞋一樣。馬上這座土橋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堅硬的石頭橋,兩邊還會有橋墩。母親的手裡還納着鞋底,一錐子一針,嗤嗤地響着聲音。不知不覺間,我的個子都長過母親了,母親也老了,拿錐子掠過耳鬢的頭髮,也開始白了;鄰居嬸嬸的皺紋,母親的眼角旁也毫無遺漏。父親沒有出來送我,說是還有點活要乾乾。那就這樣吧,望着有些矮小的母親,望着千瘡百孔的土橋,我轉身就走,倔強地沒有回一次頭。

  縣城裡上學的日子單調而又充實,一切對於我來說都是那麼新奇。高高的樓房,擁擠的街道,還有琳琅滿目的萬隆超市。我在這裡竟然會分不清方向!其實,滿打滿算的縣城也不過就是兩個交叉的十字路口。

  也能和同學一起出去逛逛了,也會在心底里悄悄暗戀一個姑娘了。從小就一直保持的小平頭也不知不覺地變成了三七開,甚至,還學會了看着迎面走過來的女生,輕輕甩甩額前的頭髮。自以為自己比華仔還帥!

  也結識了幾個還能玩的過去的哥們,每周把本來並不多的生活費混在一起花。於是,便有了哥兒幾個一起出去吃飯,一起出去逛超市,一起出去喝酒,儘管也都認為啤酒真他媽的難喝。

  難得兩周一次的周末放假,總是想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也不過就是三塊五毛錢的車費,外加40分鐘。

  小橋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嶄新堅硬的石頭橋。渠也成水泥的了,水溜的光滑,只是不會再有豬耳朵草和狗尾巴花了,時過境遷哪……橋變了,可是橋上的風景沒有變。母親的心裡永遠有一本日曆,那本日曆上清晰的記着哪一天是我放假回家的日子。家其實離那條乘車的公路不遠,頂多也就是二百多米的樣子,坐在橋墩上就能看見停在路邊的公共汽車。母親的眼睛很尖,隔着那麼遠,都能從人群中一眼認出我來,而且從來沒有錯過。母親說,誰是誰養大的,怎麼可能會認錯。

  母親還是會給我納鞋底,做千層底的布鞋。因為,我穿不慣商店裡擺着的皮鞋,穿上腳疼的不行。我只有穿布鞋,才覺得輕快,平穩。這幾乎成了母親炫耀的資本,逢人便說,我不讓母親說,我覺得這實在只是一件很平常的小事,可母親並不認為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在母親的眼裡,或許這是我走出家門去縣城了,身上還保留着一份農家的本色吧!

  日子突然間好像慢慢好起來了。公糧不用上了,農業稅也免了,澆地的水費也比以前便宜了不少,小街上的人們臉上開始有了笑容,石頭橋成了最好不過的聚會之地。每天傍晚,橋墩的兩旁都坐滿了小街上的女人,東家長西家短的說著總也說不完的話題。

  可我家的日子卻是依舊。沒趕上好時候,小學初中還照常交學費,九年義務教育對我們來說只是停留在所謂的紅頭文件上。好不容易上高中了,每學期一千多塊錢的學費暫且不說,每周30塊錢的生活費可是雷打不動的。30塊錢呢,那時候一斤小麥才6毛錢。也難怪小街上的人說話,看這學,把人上的!

  做父母的都不容易。城裡人誇孩子就說這孩子真漂亮,真懂事,農村人誇孩子就一句,是個好莊稼把式!農忙的時候小街上互相幫忙,割麥子我能把頭趟,有點領頭的意思,打麥子我能攤場,揚場,必要的時候也能開着拖拉機搗鼓那麼幾圈子。鄰居嬸嬸誇在眼裡,疼在心裡,一邊說,哪有讓先生干這個的,一邊把帶到場上的飯另外加點肉給我,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完一抹嘴,意味深長地笑了!農家孩子么,都是這麼過來的,能吃就能幹,能幹就能吃。

  熬呀熬,這就是日子,一年一年的日子就是這麼熬過來的,哪家都一樣。我已經成了全家身高最高的人了,一頓能吃一海碗母親做的拉條子,能扛起一百斤左右的糧食袋子,小街上的老人碰見了,都是,嚯,大小夥子!

  終於熬到了錄取通知書來的那一天。三千響的鞭炮炸翻了小街上的人家,在那座石頭橋上,我從郵遞員手裡接過了那張燙着鎏金字的錄取通知書,心一直在咚咚地跳。街坊鄰舍,叔叔嬸嬸都出來了,輪流翻看着那張錄取通知書,比我還顯得高興。改革開放十多年了,我成了小街上的第一個重點大學生。這一刻,真是小街上破天荒了,我家的祖墳上冒青煙了!

  父親和母親客氣地接受着眾人投過來的羨慕的眼神和語氣,掩飾不住的笑意掛在臉上。三十年媳婦三十年磨,這一下終於從媳婦熬成了婆。

  又是一番寒暄,和並不能說是寒酸的客套。送走了道喜的親戚們和街坊鄰舍,院子里就只剩下了六十瓦的白熾燈下父母親為我算計學費的身影。我平生第一次喝了兩杯白酒,醉倒在自家的炕上,暈的天昏地暗!

  跳進渠里用很是有些冰涼的水洗掉一個夏天收莊稼的齷齪,換上嶄新的西服,背起書包,提上行李,不倫不類的一番收拾之後走出了家門。這一次可是真的要出遠門了!長了這麼大,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是七歲的時候去了趟鄰縣,如今已經沒有留下絲毫的記憶,我甚至一度懷疑我是不是真的去過那個地方。不過這趟要去的卻是實實在在的省城,不說進城了,但起碼是千里之行。橋上已經站了好多人,都是小街上的叔叔嬸嬸,是來為我送行的。

  父親和母親送我到橋上,沒有更多的嘮叨,只囑咐了一句,到學校了打電話。叔叔嬸嬸們愛憐地看了看,用眼神在我的身上停留了一遍又一遍,訴說著各自的關切與關心。我再次看了看院牆南邊的那一排杏樹,渠還有小橋,毅然轉過身,向著公路口走去。

  大學的日子,輕鬆而又愜意,從繃緊了弦的高中生活突然到了自由包容的大學生活,我禁不住有些迷茫,只是永遠不變的是家門口橋上的風景,和母親期盼的身影。四年,我回家的次數屈指可算,母親的雙鬢也在等待的從容中添上了白髮,當畢業在即的時候,看着母親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心上有些酸楚,父母在,不遠行,天下父母誰不希望子女在身邊。

  畢業之後,我來到了千里之外的雲南工作,回家幾乎成了一種奢侈,每年也就是春節回家一次,我可以想得出從進臘月開始,父親和母親就開始在橋頭等待我歸來的身影,而我,則迫不及待想踏上回家的路程。於是,千里路上跳躍着我激動的澎湃心情,家門口橋上,氤氳着母親等待的熠熠目光。

  這濃郁的鄉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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