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棉花》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pp958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們都還是童年,可記憶抹不去的就是看別人彈棉花。棉花匠背着一張巨大的弓,右手持一把榔頭,不停的敲打着弦。“咚咚咚”很有節奏感,像變魔法似的把棉花擊打成絲。我們立在旁邊,不敢出聲,一來專心觀看,二來畏懼棉花匠的威武雄壯。童年的我們對棉花匠有時是不懷好意的,因為頑皮,嘴裡要弄些污言穢語,諸如“張老漢,圍着你老婆團團轉”的挑釁詞彙。彈棉花的老漢不善言辭,可做事卻不馬虎,只有當我們罵的過火的時候,他才丟下手中的榔頭,伸着大猩猩似的巴掌追趕我們。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們受了父親的教訓,被罰跪,或是向棉花匠道歉,棉花匠到底也是善良的,他不但勸阻父親,而且還塞給我們一把糖。次日,我們便對棉花匠有了敬意,倒不是他的善良,而是他給了我們糖。
那時,母親要到娘家做客,我和大哥糾纏在母親身旁,吵鬧着要陪她一同前去。到外婆家去歷來是我們最期盼的事,因為路途遙遠,要走山路,而且有一條清澈的河水,河裡有蝌蚪,魚之類,路上還會遇見穿苗族服飾的苗家少女,我們都喜歡走這樣的路。我和大哥爭吵着,父親在一旁用眼瞪着我們,致使我們打消了這個念頭。母親最後選擇了小妹,這也是我們後來在一段時間內不理小妹的緣故。晚上的時候,父親給我和大哥講《隋唐演義》《說唐傳》的故事,突然,門被敲響了,我爭着去開門,敲門的是一個鬍子拉渣的大漢。“要彈一床棉被嗎?”他把眼光看向父親。其實我們都能猜到,這麼晚了,定是要到我家留宿,從他眼裡我看出了渴求的眼神。父親招待他坐下,又準備了晚飯。在談話中才知道,原來他來自浙江溫州,姓高,因為謀生,四處遊走創業。飯後,父親又講述了“羅通大戰王伯超這一段”,我們聽的津津有味,棉花匠也在旁邊不停鼓掌。之後,棉花匠也講了一個故事,那是關於一個書生斬殺蛇妖的故事。我和大哥被嚇住了,夜晚睡覺的時候,我把棉被裹的嚴嚴實實,生怕那隻蛇妖出現在我們面前。
翌日,我們幫忙父親騰出一間空房來,是為棉花匠單獨留的。我和大哥都很累,但也收到棉花匠送的《水滸傳》連環畫,自然覺得值了。父親對棉花匠說:“知道你姓高,以後怎樣稱呼你?”。“叫我高老漢就行了。”於是,不管是年長的,還是年幼的,大家都稱呼他為高老漢。
高老漢很快就開上工了,父親幫忙記錄來定製棉被的名單,我和大哥則打下手。不多時,村裡來定製的棉被數量就達三十多床。父親笑着說:“大家都很信任高老漢的手藝,只是棉花不夠怎麼辦?”高老漢不慌不忙的說:“我託人去找其他的夥伴,大家把帶來的棉花湊在一起,如果不夠,還可以去鄉上供銷社購買。”
高老漢的工作台是父親的一塊黑板,用兩條板凳支撐着,他說這最好不過了。工作的時候,他是不敢抽煙的,怕點燃細小的棉絮。他又很講究,嘴上帶一白色口罩,說是可以避免呼吸到粉碎的棉花。我們問他,說是有彈棉花功夫很深的人,用弦把人的衣服給彈裂而不傷到皮膚。他說很少見到這種功夫極深的人,就算是他的師父也只能勉強做到。
我們看到高老漢的技術非常嫻熟,上弓搭弦,左手扶着弓身,弓身用木繩吊在房樑上,左手只是保持弓身的平衡,但又稍微用點力度,待弦與棉花平面基本平行的時候,這時才上榔頭,右手握住榔頭把柄,榔頭頂端有一凹槽,大於九十度。用凹槽對準弦敲打,力度要適中,身體一彎一仰,與敲打頻率保持一致。這時,弦上的棉花就被彈散,並反覆數次的敲彈。彈好的棉花要拼好輪廓,上棉線,待棉線上好固定,再用磨盤磨平。有時力度不夠,要用人踩在磨盤上滑動,那樣才結實。一道工序的完成大概要半天,高老漢一天只能彈十公斤,差不多就兩床。我和大哥在旁邊觀看,以為這種工作比我們做數學題要辛苦多了。父親要我去泡茶,又用大碗盛上給高老漢端去。高老漢喝完茶,又繼續他的工作,豆大的汗珠從他的臉頰滑下,一顆顆滴入棉絮中。這時,我注意到他的臉,那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臉,黝黑的皮膚印着深深的歲月的滄桑,讓人看了要不禁的同情。在中國的大地上,有成千上萬的以古老傳統的手工藝謀生的人民,他們的雙手長滿了老繭,卻非常靈活,雙腿修長,走遍了五湖四海。他們恪守着自己的職業,勤懇,敬業,雖然艱辛但從不怨人憂天。
晚上的時候,我們圍坐在一起,大家討論着彈棉花這一手工藝。父親是名老師,自然學了很多知識,他笑着說:“檀木榔頭,杉木梢;金雞叫,雪花飄”這是對棉花匠生活的詮釋。高老漢坐在一旁微笑着應承到:“就是這句話,以前我師父還特意用瘦勁的柳體寫在牆上,他說,時代在變了,手工業越來越沒人去繼承,終有一天,我們以之謀生的手藝要被機械化代替,小高啊,以後你手藝嫻熟了,也找個繼承衣缽的徒弟”。我和大哥那時還幼稚,異口同聲的說:“收我為徒吧”。父親終於阻止了我們:“你們還年幼,需要讀書寫字,這門手藝不適合你們。”我和大哥不敢再提當棉花匠這事,父親希望我們有更高的成就,其實,只要自己喜歡的,行行出狀元啊。那時,我不理解父親終止我們意願的行為,以致到後來他常對我們說的“將軍跳上馬,各自奔前程”到底是和原來的想法有抵觸的啊。
高老漢在我們家待了十多天,要走的時候,他精心彈制了兩條棉被,說是要送給父親作為回報。父親一再堅持推辭,高老漢卻來了脾氣,像犟牛一樣推到父親手中,父親無奈只好收下。高老漢要走了,我們做好飯菜為他踐行,母親把從娘家帶來的核桃裝成一盒,悄悄塞到他的袋子里。他走的時候,說了很多感激的話,父親送了他很遠的路程。
如今,再也看不到來村裡彈棉花的人了,但只要有一個人挑着擔子路過我的家門,嘴裡喊着“彈棉花了喲”,我立即邀請他到家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