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父親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小景
紀念父親 標籤:父親的病
父親故去已十二年,這些年來,我總想着該為他寫點什麼用來紀念,可似乎無話可說,卻又總覺得不能不說。無話可說是因為父親沒有什麼可數的豐功偉績和趣聞軼事,一介平民百姓。覺得不能不說是因為內心總是有個鬱結,不解總是不快。
不知為何,想起父親,我的耳邊就響起那首《天涯歌女》的曲子。幾根山羊鬍子,稀疏細軟的頭髮貼在額頂上,面容蒼老清瘦的父親坐在床沿邊或灶台前的小矮凳上,枯瘦的手握着他那把用撿來的蛇皮自製的胡琴邊拉邊唱着:
“天涯呀海角
覓呀覓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愛呀愛呀郎呀
咱們倆是一條心
……”
父親拉的曲子還很多,《九九艷陽天》、《天仙配》、《九一八》、《松花江上》……還有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曲子,不知為何我對這首曲子印象特別深,也許是因為那種淡淡的憂傷,一些寂廖、一點落寞、半點凄婉……
父親生於1935年,我自然是不能知道他的具體童年生活,但從偶爾的談話中我還是能感覺到他的童年生活還算殷實。對長在這個南方小縣城(我家鄉雙溪是當時的屏南縣衙所在)的父親來說,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影響似乎遠沒有文革的影響大。我曾祖父是滿清秀才,聽說曾在將樂縣有一官半職,在本縣好象也有一些頭面,聽父親說常有一些官員到我家談事。我在縣誌上看到的唯一關於他的字眼是他和當地名流徐式圭(屏南二中的創辦人之一)合辦育嬰局的記載(這是一項防止當時百姓溺嬰陋習的善舉)。因祖上為孝道人家,在當地流傳着忠孝佳話,我曾祖父曾獲批准建造孝子坊和孝節坊,他也做些鹽和茶葉之類的生意,家境不壞,我爺爺的幾個兄弟和我父親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在當時也算有文化之人。總之,父親在他的青少年時代並未受過什麼苦,可是文革改變了一切。
關於那個匪夷所思的年代,我是沒什麼特別的印象了,父輩即使偶爾說起,我也是將信將疑。課本上也沒有太多的描述,文藝媒體上的文革也越來越唯美。現在網上查資料才了解它所造成的死傷堪比任何一次戰爭,影響之深遠更超乎想象,現在提它似乎有揭國家舊傷疤之虞。如今我明白,相比千百萬被虐死的生靈,我家的遭遇並不算壞,但從我父親身上,能深切夠感受到文革對一個家庭單元的巨大影響。最近看到一篇陳丹青的訪談《我們仍生活在文革的結果中》,我是深有體會的---文革的影響並沒有結束。當下好象有個新奇的論調:“文革是多數人高興,少數人不高興的事”,似乎成了好事!?---多數人高興的事就可以做?這種邏輯是十分可怕的!歷史的教訓如果被遺忘,就可能重演。
文革中的“二次土改”(所謂“民主補課”)我家被評為“地主”,房子被沒收(只留一個房間供我爺爺棲身),家產幾乎全部查抄,連床上的棉被和藏在谷糠堆里的一桶豬油也被翻找出來拿走。祖上建的孝子坊和孝節坊也被作為封建遺毒被完全損毀,殘斷的石柱和石板散落四方,上面刻着記敘的碑文和“孝子”等大字樣,許多石板就被用來鋪大街上的下水道,我小時候上下學便在這上面來來回回踩着。幾年前,政府搞白水洋旅遊,許多外地來的遊客在雙溪的老街上走着,帶着探究和疑惑的眼神看着地面上的“孝子”之類的字,政府似乎有些犯窘,鄉親們也覺得面子上有點掛不住,於是叫人把它們藏到城隍廟裡去。
物質上的掠奪是可以量化和看得見的,最重要的是那種看不見的身份歧視,全社會都排擠你,誰都可以看不起你,如過街老鼠。聽父親說,去鐵路工地扛石頭都要審查“成份”,“地主”後輩幾乎沒什麼生存空間。直到如今上年紀的鄉親仍能清楚記得。去年回老家,在縣城一家雙溪老鄉開的餐館吃飯,聊起來,我一說我父親名字,對方就立刻想到當時他成份不好,生活很困難。
父親本是個文弱書生,生產隊的年代,農活上總是跟不上別人,得的工分都很低,分的糧食也就少,一年到頭總是不夠吃。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飢餓中艱難走過來。後來包產到戶才慢慢好轉,但是父親體力也漸弱,晚上睡不好,常累得半夜呻吟,勞力上青黃不接,在很長一段時間,父親雖努力勞作着,糧食產量卻很低,還是常餓着,在那個年代父親要把我們三兄弟養大是何其不容易!直到雜交水稻推廣,我們兄弟慢慢接上力才擺脫了飢餓,這時已經到90年代了。
我現在常憶苦思甜着,老婆便半開玩笑挖苦說:“你家為何會窮得吃不飽?--那是因為你爹沒本事!……”我總是啞口無言。是啊,放在如今,吃不飽似乎有點不可思異,除了懶散無能還能作什麼解釋?可是回到40年前,便不會有這說法了。那個時代,除了體制內的人員能靠政府發錢免強吃飽穿暖,農村百姓吃飽穿好的本身就不多,更何況處處受排擠的父親。在父輩的身上,我看到了政治對個人命運的荒唐裹攜。任何人再有本事也很難遊走於你的“階級成份”標籤之上。
如果換個時代,父親或許可憑他的學識有更適合的事可做,可是人生沒有如果……印象中父親的那點文化除了自娛自樂看點書報,和我講些紅樓三國水滸的故事,在幾個鄉下(前洋、塘頭、岩后、后峭等地)當了幾年的民辦老師,參加舉國上下的夜校掃盲運動之外,就是用來寫平反報告和我上學時的減免學費申請書、或者幫村民寫寫信之類的了。我小時印象中總是看見父親白天農忙完,晚上就在油燈下寫着報告,可是似乎並不順暢,上去好幾份都沒有結果。到了八十年代,似乎中央有平反政策出來,許多人都獲得平反,可是我家的卻遲遲沒下來,記得大約八二年的時候,有一天父親憤然帶着幼小的我找到當時的村部,和村幹部當面理論。我發現父親當時十分狼狽,他本是不善言辭的,幾乎是哽咽着說完話了,具體說了什麼我沒什麼印象,我只記得一個名叫包門義的村幹部安慰他並抓了一把糖果塞給我。我猜想父親是把多少年來的憤懣都倒出來了吧。終於到了1984年,在父親的拒理力爭下,被沒收二十幾年後的房子歸還回來了。那一年可以算是父親一生中最揚眉吐氣的時候了,搬新家時父親特意在房子的各門窗上都貼上自題的大紅對聯。我清楚地記得大門貼的是他自創的對聯:“河山添景色 政策暖人心---春回大地 ”,房間窗上貼的是陸遊的詩句:“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春色盈庭”----這些文字足可以反映父親當時的心情了。97年鄧小平去世,父親從報上得到這個消息,只說了一句:“百姓對鄧小平的評價要比毛澤東好,他是做了幾件好事的!……”父親對鄧公的感激可以感受得到。只可惜父親享受不了更多盛世的好處了,幾年後,雖生活略有好轉,可他就帶着半生的憋屈離開了這個世界。“子欲養而親不在”---這是人生最大的傷悲了!
說父親的婚事,於兒女來說似乎不妥,但從婚姻在人生後半場的地位着眼,我卻不能不提,父親的婚姻並不是他理想的,他雖是獨子,卻37歲才結婚,我母親不識字,小他17歲,也許當時的他們都沒有太多的選擇餘地,作為“地主兒子”“黑五類”,能娶上親就不錯了。我母親脾氣壞,總是時不時無理取鬧,不是找家人的麻煩就是找鄰里的麻煩,印象中父親總是隱忍,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最多就是用手臂擋一下飛來的拳頭或扔來的東西,或抓住母親的亂揮的手。他當時並不年邁,不至於打不過體格也並不是太健的母親的。以至鄰里都抱怨他太寵了。我曾經年少無知,也是覺得父親太窩囊,但成年後我才逐漸明白:父親除了隱忍也不能有別的法子了!---這就是命運。“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這是父親寫在門上的對聯,是他一直堅守的信念。父親死時臉上還帶貼着創可貼的傷口,我心裡難受,可這就是命運啊!
父親的後半生是孤獨的,家裡家外他都無所寄託,這輩子最值得驕傲的就是養了我們幾個並沒什麼出息的兒子,心裡不平時,他便用“有子不叫窮”來安慰一下自已,除此之外就是自已苦中作樂,到文化館看看報紙,拉拉胡琴。他明白作為父親他做得不夠,他總是說我們兄弟懂事,從不會苛求我們,也許也沒精力苛求。我工作后,他也從來沒有向我伸手要零花錢,每月領工資回家時,我便給他二三十元,他枯瘦的手來接錢時也總說上回的還有剩,他知道我不容易!我生性沉默,平日也很少主動和他說話,多數是他主動和我聊,報上的新聞,村裡的見聞,田間的事務……,其實我和父親即使隻字不說,也能心照不宣。
99年後,我遠離故鄉,到福州打工,見父親的次數就更少了,一年難得回來一兩次,平時偶爾打個電話問候一下,那時家裡沒有電話,要先打到鄰居的小店裡,再讓人叫他來接,十分不便,他因為得過中耳炎,聽力不好,我說話他聽得不太清楚,電話那頭的他就只顧一個勁叫我不要擔心,“我沒事,你在下面能吃的就多弄點吃,身體要照顧好,我耳朵不好,也聽不太清楚……”,2000年春節我回到家裡,父親從外面逛街回來,“你回來啦……”他說,我轉身看見他,忽然發現他老了很多,也許無意中我把驚愕留露了一點在臉上,吃飯的時候,他特意說:“老人還是瘦點好……”他是怕我在外擔心啊!
2002年五一長假,我帶女友回家辦結婚證,父親很高興,送我女友一支銀鐲子。晚上,他又坐在他的床沿上拉起胡琴,這次沒有唱,只拉曲子,其中就有那首《天涯歌女》……。沒有想到的是,一個多月後,他就去世了。
有時我想,父親雖半生凄苦,他卻是個有生活情趣的人,人生中也該會有一些亮色吧。印象中,父親年輕時在鄉下當民辦老師的那些年月或許可算是他在那個時代唯一有點留戀的時光,在小山村裡,與世無爭,遠離亂世紛擾,村民們對他也很好,因教學有方,54年還被評上縣“優秀教育工作者”。那時的他正當年輕,對自已的未來也該是充滿美好的夢想吧,對於終生大事,他是否也有如小說中那般有着浪漫的追求?---我不得而知。小時候朦朧間有幾次聽父親說起一個和他一起教民辦的女老師,言語間似有些許凄宛和落寞的情愫……我那時還太不知事,記得有一個夏天傍晚,我們在門外乘涼,不遠處有個女性,父親特意對我說那個就是以前和他一起教民辦的老師……
“人生呀誰不
惜呀惜青春
小妹妹似線郎似針
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愛呀愛呀郎呀
穿在一起不離分
……”
我耳邊彷彿又響起父親的胡琴聲,眼前浮現他唱着曲調的陶醉神情。
高世麟(2014.0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