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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塗面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pp958

  在我的記憶里,最不能讓我忘卻的就是人們常說的,河南人做的糊塗面了。

  打我記事的時候起,我就知道買口糧必須到指定的糧站去,別的地方是買不到的。糧站供應的口糧,是按照國家規定強制性的供給,想多買些也是不可能的。那個年代,也許是生活水平太低,副食太差,肚子里沒有積攢下脂肪的緣故吧,幾乎每個家庭的糧食都不能填飽一家人的肚子。一個人每月只供三兩食用油的年代伴隨了我近二十年。百分之四十的雜糧把我吃的天天趴在床邊從嘴裡吐酸水。這百分之四十的雜糧卻品種很多,大都是隨季節變化供給的,有高粱米、紅薯、紅薯干,最常見的就是玉米面了。

  每個家庭幾乎都是一樣的,沒有多大的區別,只是家裡的孩子有的多,有的少,最少也有三個。我們家就姊妹三人。我的胃口很壞,一點雜糧都不能吃,吃后就開始胃泛酸,好難受。娘很心疼我,盡量不讓我吃雜糧。父親卻不以為然,生氣地說:“年紀輕輕的,啥都可以吃,死不了人的。”父親雖然嘴上這麼說,可心裡也很疼我,吃飯的時候,如果弟弟妹妹不在,就偷偷給我掰上半個白面饅頭。弟弟妹妹都在,我就很難吃上白面饅頭了。父親的轉氨酶很高,醫生說是肝炎,開了證明到糧站,糧站給父親的購糧薄上的雜糧減去了百分之二十。說父親是肝炎,可我們一家沒有人受到傳染,可能是誤診。

  即便是很餓,對雜糧也不是很感興趣。娘是一個做飯的能手,為了不讓我們一家人挨餓,她想盡了各種辦法。在玉米面中加入少量的白面發酵,放入適量的糖精,上籠烝成發糕給一家吃。開始吃的時候感覺還可以,時間久了,也不好吃了。我的胃照樣泛着酸水。於是娘又想了個辦法,把發酵好的白面和玉米面層層隔開,然後捲起來,用刀剁成方塊上籠蒸(花捲),出籠后一層白一層黃,很是好看。弟弟妹妹不怎麼挑食,都吃了,而我卻只吃那層白的,把那層玉米面都剝了下來。父親嘆息道:“你咋沒有生到有錢的人家啊,虧你長了一張專吃好東西的嘴。要是在民國三十年,哼,早餓死了......”民國三十年是哪年,我當時小,還不知道。只知道父親一邊說著一邊把我剝下的玉米面饃塞進他的嘴裡,隨後端起碗,喝一大口用高粱米熬的粥,再拿筷子夾點腌制的鹹菜......高粱米是不能常吃的,常吃容易便秘。娘總是換着花樣,去做各式各樣的飯菜。紅薯乾沒有好的做法,每次熬稀飯的時候給裡面少量加點。紅薯干不吃是不行的,它也是口糧的一部分。因為家家的口糧都不夠吃。

  娘做的這些飯都是用於早飯或午飯吃,下午吃的很少,怕的是晚上吃了不易消化。下午飯比早飯午飯好的多,起碼沒有雜糧了。為了讓口糧在月底的時候不斷頓,娘真是煞費心機,想盡了辦法。每年的開春時節,娘在農村的田地邊摘白蒿或挖些野菜回來。白蒿拌面蒸着吃,野菜下鍋煮着吃;尤其是槐花開放的時候,我們一家人都會去山上盡量多弄些槐花回來,開水燙過,晒乾,冬天娘給我們包包子吃。七十年代的時候,我娘和我們姊妹三個,國家供給每人三兩食用油;父親由於是井下工人,他比我們多點,也只有七兩油。一家五口人加起來也不到二斤油。娘很仔細,為的是給春節多省點油,好給家裡炸些果子吃。

  娘每天下午給我們做湯麵吃。面是純白面,擀的很薄,切的也細。面下到鍋里快煮熟的時候,把一些青菜也放進去一起在煮。最後再把提前腌制的蔥花倒在鍋里,攪勻即可以吃了。娘常說,麵條露頭,不稀不稠。實際上吃這樣的面在碗里是撈不到長條的,都很短。不管咋樣,不吃雜糧就行。有時候,鍋里的面略微有些稀,娘就抓把麵粉拌在鍋里,以增加濃度. 我很快就將一碗半糊塗面灌進肚子。娘問我:“好吃嗎?”我點點頭,以示默認。娘又說道:“趕明咱還吃糊塗面。”打那時起,我才知道了這種吃法叫糊塗面。冬天吃這種面很好,暖和,吃罷渾身冒汗。不過吃后不耐飢,沒過兩個小時就又餓了,不得不啃那難吃的發糕或着紅薯了。

  年復一年的就這樣過着。當我上高中的時候,計劃經濟轉為市場經濟,發糕自然就不吃了,需要啥市場上幾乎都有。我的胃也不再泛酸了。

  好多年過去了,我們一家再也沒有吃過娘做的糊塗面,天冷的時候也不吃。如果想吃面了,娘就給擀“撈麵”。我曾經問娘,為什麼不做糊塗面吃?娘聞聽很是驚訝,問道:“糊塗面好吃嗎?”我搖搖頭。娘笑着說:“是啊,傻孩子,那些年,咱家的口糧不夠吃,鍋里多添些水,稀里糊塗的把肚子灌飽是目的,那有現在的‘撈麵’好吃啊。”的確,娘說的很對。現在洗鍋水裡漂浮的油花比那時鍋里吃的油還多。曾記得我們家有一個老鄰居,家裡有三個男孩,都是半樁子高,正是能吃的時候,口糧無論如何是不夠吃的。沒有辦法,大人就偷着到很遠的農村去買私糧,白天不敢回來,怕被發現,只好走夜路往回趕。一次不慎從土崖摔了下去,幸好沒出人命,只摔斷了一條大腿,拐杖伴隨了他整整後半生。我家的口糧也不夠吃,我只知道父親有很多次都是夜半三更回到家,從他滿臉的汗水可以看出,一定是走了很遠的山路,負重回來的。第二天,娘把我們姊妹三個叫到面前,壓低聲音再三叮嚀,爸爸晚上回來的事不能往外說。

  娘做的糊塗面,不管咋說,稀里糊塗總算把我們一個個都養大成人。有了工作,結婚、娶妻、生子。可能是經常做糊塗面的緣故,娘擀麵的水平很差,下到鍋里一煮,都不是很長,變的很短,沒有一點筋鬥勁,可一家人沒有誰敢說啥的,只是低下頭,狼吞虎咽地就把碗里的面吃的精光。弟弟的胃口很好,吃完後用陝西話說:“聊咋咧。”我回頭看看娘,娘沒有說話,在她的臉上我看到了一絲滿意的微笑和歲月留給她的一道道皺紋。兒女們大了,娘您卻老了......

  記得有一年過春節的時候,女兒不慎把一塊排骨掉在了餐桌上,說是餐桌,其實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桌子。我以為她會拾起來吃掉,沒有想到竟扔進了垃圾桶里。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轉回頭又看了看父親和娘,娘微微的搖搖頭,示意不讓我發脾氣。飯後,娘趁我們都不在時,勸說了女兒一頓。娘很聰明,她的孫女也很乖巧。父親小學畢業,因為他上過半年初中,為此,很引以為榮,不承認自己是小學畢業。不過在父親年輕的時侯,也算得上一個有文化人了。街坊鄰里寫個書信啥的,都來請父親代筆,也經常給他們念家裡的來信。小時候的生活,造就了父親和母親勤儉節約的習慣。父親有一句名言,寧願每頓飯少吃一口,也不要做多了。這句話開始的時候我不甚理解,隨着年歲的增長,其中的內涵總算明白了,說的真好。這句話算不算名言暫且不提,我把這話現在也講給了我的女兒。女兒只是笑笑,不做回答。在今後的生活當中她一定可以領悟其中的道理。

  娘做的糊塗面不免讓我想起了鄭板橋的“難得糊塗”。我們兄妹喝着糊塗面,慢慢的長大,成人。它沒有將我們的大腦變的糊塗,反而愈加明智聰慧。懂得了生活的艱難和辛苦;懂得了人生旅途上如何去善待他人和自己;分清人世間的丑與美,善與惡。

  現在想起娘做的糊塗面,的確不怎麼好吃。正是味道不好,才使我懂得了很多做人的樂趣。

  娘雖然離開我們多年,可她做的糊塗面依然在我的腸胃裡回味;娘的每一個笑容,每一個動作,也依然在我的眼前浮動,今生不能散去......

  2013年4月清明節前 銅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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