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猝不及防地老了

　　（一）

　　身邊的人已沉沉睡去。獨自坐在撒滿月光的落地玻璃前，透過陽台和略帶冷意的夜風，竟忽然覺得有些蒼涼的老意。不禁想起前日在一個紅袖上連續看到的兩篇同名文章《如果猝不及防地老了》。

　　人真的是很奇怪，老就老去，又何苦拿“猝不及防”四個字，去刺本已不堪的心？

　　而這安靜的時候，也正因了這個話題，許多曾經不經意的瞬間、遇到過的人、去過的地方、經歷過的事，便在這樣初夏的夜晚，隨着如水的涼風，一頁一頁地翻開。

　　家就在師大的隔壁，僅隔着一堵牆。每天都有青春如陽光的男孩女孩穿梭於那條長滿梧桐樹的小徑。而十年前的歲月，就順理成章地回來了。

　　印象中的法語老師，還在黑板上寫着Jevispourtoi(我為你而活着)，還在笑談着他美麗的妻，可愛的兒子。畢業晚會上，他說我們將是他最後的學生了，因為他將被派去非洲，作為國際援助的一個成員。當老師最終倒在戰火中，為他所援救的某個兒童，老師的臉上是否還有那純真的笑容？他的心中，應該有不老的陽光，一如往日，和我們相處的日子。

　　而今天，他不在了。我們老了。十年的光陰，回頭一瞬間，老得真的有些倉促。

　　前些日子，知道這個消息后，帶孩子重新從十年前念書的那條路上走過。或許是為了重拾往日的點滴吧！原先的外語系，已經搬到新校區去了。而留在老校區的美術學院的同學，在兩旁的紅磚上，塗鴉着我們這個年紀看不懂的圖案，卻處處透着青春的氣息。陽光透過稀疏的梧桐樹葉，斑斑駁駁地點綴着走過的路。初夏的溫暖和感動，自心底冉冉而起。

　　孩子問：“媽媽，這是什麼地方？為什麼帶我到這裡啊？”我告訴他：媽媽曾在這裡念過書。7歲的孩子不是很明白“曾經”是什麼概念。在他眼裡，念書是小孩的事情。於是他忍不住驚問：“媽媽，你都老了呀！”

　　那一刻，忽然間，我覺得不可以站着和孩子說話。

　　於是，我緩緩蹲下身去，輕輕捧着他的臉，一字一字地告訴他：“孩子，媽媽老了，媽媽的老師，媽媽曾經的歲月，不老。”

　　這句話，我不知道孩子是否懂了，但我知道，我的眼中，有淚。

　　老去，真好，因為還可以有陽光。

　　（二）

　　一直很喜歡聽歌，聽那些老去的、憂傷纏綿的歌。

　　有個夜晚，在回家的高速路上，廣播里播着一首歌。歌手不是我特別喜歡的，但是歌詞和旋律卻那麼幽幽地入心了：因為是你，我深深愛了；因為是你，我知道難得。如果有一天，我們不能再繼續，就回來這裡看煙火…

　　聽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忍不住淚流滿面。

　　是老了嗎？都說老去的心容易傷感。還是因為我今生最怕的，就是於燈火闌珊的時刻，獨自在歸家的路上？

　　和你牽着手，站在岸邊，彷彿還是昨日。

　　那天晚上你說有流星雨，我不是很相信的。而且，江邊，天冷。守侯了許久，終於沒有見到美麗的流星。只有傳遞在指間的溫暖，令那個年輕的夜晚，寒冷中有美麗。

　　要回去的時候，你躊躇了半天，還是沒有能說出我期待的承諾。而對岸，忽然，適時地，燃起了煙火。先是一道彩色騰空而起，然後便盛開無邊的燦爛、絢麗，美到我們無法言語。一朵朵五彩的煙花，在平淡無奇的夜空，那樣毅然決然地美麗着。以致於時至今日，當我回想起那晚的煙火，仍覺得眼中有痛，揮之不去。

　　愛了，有時無須太多的言語。手牽着手的那刻，沒想到竟然有煙火美麗至此。那刻忽然渴望老去，一起到老，而你，依然，牽着我的手。

　　青蔥的歲月終於遠離。說出再見，也在那樣的夜晚，沒有了煙火，多了一份凄冷。從那以後，我害怕了在燈火闌珊的時刻，獨自走在歸家的路上。

　　而今夜，先生和孩子都已沉沉睡去。我獨自坐在撒滿月光的落地玻璃前，透過陽台和略帶冷意的夜風，品嘗着忽如其來的老意。

　　還是一樣的夜晚，還是一樣的月光。而漸漸老去的我們，再也回不到那些年輕的歲月，再也無法回去看煙火。

　　只有歲月，漸漸老去。猝不及防，在回首的時刻才恍然驚覺。

　　而這樣的夜晚，夜涼如水。當寒意襲來，能夠裹緊的，只有房間里的溫度，還有平淡的歲月，以及睡了一覺醒來的他，悄悄遞過來的外衣。

　　那麼，就算一切成過往；當一世的繁華、所有的青春、愛與恨、悲或喜，都如煙花，一一燃盡；當這樣的深夜，我還可以這樣從容地坐在這裡回憶；帶着笑，帶着淚，去想象，如果猝不及防地老去——老去，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