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散文——鄉村人物——瘋子軍民

　　系列散文——鄉村人物——瘋子軍民

　　母親每次出門的時候，總要反覆的叮囑有些大意的我，把門看好，不要讓瘋子軍民回來了。這傢伙把村子里的鄉親折騰得夠嗆，隨時可以進到任何一家院子，進去了就直奔廚房，有蒸好的饅頭，那就一掃而光，順手還會提走鹽巴，調料，清油醬醋等等，有時候甚至把剛剛發好的麵糰也要裹着跑了。母親說，現在不缺糧食，不是不給他吃，這傢伙走熟路，去哪家了，就會時時盯着，根本防不住，最要命的是他連吃帶糟蹋，有時候在廚房胡整一通，讓鄰里們很是頭疼。

　　說軍民是瘋子，的確如此。走進村子，偶爾就會在街道碰到他——蓬頭垢面不說，一頭長發，足有一尺多長，上面有草屑，甚或雞糞，這說明晚上可能在柴垛里過了一夜。臉上基本看不出來顏色了，估計沒洗臉有最少一個月了。上身往往是一件破舊的露出棉絮的骯髒不堪的棉襖，一年四季如此，腰間捆着一根草繩。穿一條單褲，趿拉着的鞋子，看不清樣式，只是你明顯的感到，那根本不是完整的一雙，而是兩隻不同的鞋子，有時候還是一隻男式，一隻女式，也有時候是一隻布鞋，一隻皮鞋。嘴裡絮絮叨叨，不停地說著什麼，眼睛四處張望，那眼光和神情，沒有絲毫的膽怯，卻散射出一種狡黠，和他對視，他絕不會閃閃爍爍。村子里有紅白喜事，他是第一個知道的，那幾天，孤魂野鬼般的就會遊盪在住家的門前，一到開飯的時候，拿出自己的碗筷，直接去廚房，滿噹噹一碗肉菜，四五個大饅頭，蹲在地上，一會兒風捲殘雲，吃飽了，再去找一碗開水，吸溜着老半天，喝足了，然後遠遠地站着，看婚禮上的熱鬧景象，或者看葬禮上的奢華排場。默默地，就那麼看着，看着，一不注意，他就不見了。

　　然而，對於這樣一個確實瘋瘋癲癲的傢伙，村裡人並不同情，說到他，一個意思，軍民那瘋子，絕對是裝出來的，一身懶骨頭，自己裝着裝着也就成了瘋子，其實心裡靈醒的很。於是就會有人列舉很多例子來證明，比如村裡的一個惡人去世，那傢伙擔任過隊長，生產隊時期，欺男霸女無惡不作，軍民就在他的葬禮上說，害貨死了，李家村人頭上的一個大虱子被捉走了。還比如， 村裡出了一個高官，生前擔任過地級市的法院院長，去世了拉回來埋在村子里的公墳地，舉辦葬禮那天，小汽車把村子里街街巷巷堵塞了，他能清清楚楚說一共來了大小車輛256台，不知道從哪裡打聽到，主人收到的禮金二十五萬六千八百五。更誇張的是，村子里的書記給兒子結婚，他在暗處觀察，然後拿出紙筆，看了進進出出的人們，竟然詳細地列出了請到的執客（紅白喜事幫忙的人）名單，結果一個不差。還有人說，去人家廚房偷東西，他也看情況，如果這個人在村子里不好惹，基本就不會光顧。如果偷東西被發現，遇到老人小孩婆娘，他會欺負他們，或者破口大罵或者拳打腳踢，最後東西還要拿走，如果是小夥子中年人，嘴裡喊着我不來了不要了，放下東西一溜煙跑掉。

　　瘋子軍民今年五十有二了，估計他會成為村子里最高壽的瘋子，我也相信他沒有真的瘋掉。他是正經八百的初中畢業，高中還上了一年，家裡兄弟姊妹多，只好輟學了。上學時候，他比我高兩級。他上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還有一個弟弟，在那個靠工分吃飯的年代，這麼多孩子養活都成問題，他上學讀書的時間也是兄弟姐妹里最多的了。其實那時候上學，他學習也不錯，否則父母不會供他上到高中的。初中階段，調皮搗蛋是出了名的，頂撞老師，結夥成群打架鬥毆，一樣少不了他。最厲害的是他的一張嘴，能言善辯，和同學甚至和老師課餘時間辯論，沒有人勝得了他，那時候有老師斷言，這傢伙成材了就不得了。初中階段，正是文革後期，我曾清楚記得，他寫大字報的情景。教室里，兩張桌子排在一起，一張大白紙，一支毛筆飽蘸濃墨——思索片刻，<打倒走資派>的題目躍然紙上，然後洋洋洒洒一氣呵成，甚是了得。一張大字報寫下來，老師同學驚訝不已，沒有錯別字不說，觀點內容緊貼時代風向，那全是靠他超群的記憶力了。上了高中，據說因為談戀愛，成績一落千丈，那個他喜歡的女孩退學出嫁，他也一蹶不振，加之家裡情況不好負擔重，父母只好讓他回家務農了。

　　過了兩年，父母給他張羅娶了媳婦，據說不知什麼原因，這個媳婦先天性不能生產，勉強過活了兩年，·那個媳婦也離家出走了。我也記得，那時候大包干，夏天收麥碾場 ，他媳婦農活樣樣不差，而軍民不管做什麼活，都是懶洋洋不出力，襯衫雪白，藍褲子筆挺，平板鞋乾乾淨淨，鄉親們說，五黃六月的，那傢伙把自己收拾的跟個小媳婦一樣要幹嘛，清水鬼子一個嘛。走了媳婦，一個人過日子，慢慢地就聽到夜裡在村子里的斷斷續續的嚎叫聲，也聽到軍民偷人家東西被逮住打了，而且打得很慘，兩三年後，就看到他面目全非的境況，有人說——軍民瘋了，他的父母也是一病不起，最後相繼離世。

　　村裡人調侃說，今後不要給小娃娃取軍民的名字，村子里叫這個名字的三個人，兩個成了瘋子，一個是無賴。另一個叫軍民的，曾經是我的小學老師，很有才華的，吹拉彈唱樣樣精通，做教師那最適合他了，那時候在村小學，絕大部分是民辦教師，基本都用方言講課，而他，是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作為我的啟蒙老師，我是受益不少。遺憾的是，結婚以後，他和妻子感情不好，一夜瘋掉白了頭，再後來不過一年去世，年齡不到三十歲。老婆給他留下兒子，一直未嫁，直到把孩子養大成人，現在縣裡的一個部門做公務員。 那個無賴，整日和一幫不三不四的二流子混在一起，吃喝嫖賭偷雞摸狗搞的村子里烏煙瘴氣，危害甚大。至今，似乎村子里，沒有一個叫軍民的小娃娃，我想，這是相親們不願意粘帶這個名字的晦氣吧。

　　提起瘋子軍民，村裡人大多搖搖頭，大有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意味，也有人嗤之以鼻認為活該如此，政策這幾年好了，村裡為了照顧他，把他列為五保戶，還吃上了低保，只是這些好政策，他一樣沒享受上，上級的照顧款低保金全由他唯一的弟弟領取，說是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其實一樣不管他，他的兩個哥哥最近先後謝世了，就有人罵他的弟弟，黑心賊，一定不會落個好下場 ，哪天死了，也不知道怎麼死的，估計軍民會是最長壽了，你看他沒病沒災身體相當好，他是這幾個兄弟里，最不爭不搶也不會窩裡斗的人了，必定活過他們。

　　這個夏天，老家特別乾熱，大概是三五十年都沒有過的天氣，整整一個月沒下過一滴雨，就由村裡的老婆婆小媳婦領着一群半大小子和丫頭去求水，多日不見出門，不知在哪裡逍遙的瘋子軍民出現了，只是他跟在這些求水的隊伍後面，大聲唱着古老的歌謠——碾子碾子格格，給我辭水喝喝。他是這支隊伍里唯一的男人，我感覺這個時候，他絕對不是一個瘋子。

　　我希望有那一天，他會醒過來，不要再裝瘋賣傻——這個不是瘋子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