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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商大院(系列散文)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小景

  目 錄

  平遙印象

  皇城相府

  王家大院

  喬家大院

  善在李家

  一、【平遙印象】

  對平遙的印象,始於幼時的“平遙火柴”。

  平遙火柴,而今雖然成了時代的棄兒,但卻為平遙這座古城做足了廣告,縱然歲月變遷,卻難以泯滅我心中的平遙烙印。說實話,從內心是感激平遙的,就因為那一根根火柴棒,瞬間的明滅,溫暖了童年的寒冷,照亮了一個農村孩子對外面世界的無限好奇。

  平遙平遙,真的遙遠嗎?一種悠念徘徊於心,總是會左右人的情緒,不管你有意無意,願不願意。待到上學時才發現,平遙離我真近,在地圖上和運城的距離只有拇指寬。好像轉個身就到,抬抬頭,眼角就能瞥見矗立在晉中大地上的平遙古城。

  一座古城,其實就是一本古書,把曾經的風雨煙雲不動聲色地嵌入字裡行間,在臨風開卷的時候,讓身處其間的人們渾然置身在歷史的瞬間,從時間的褶皺里品讀滄桑和必然。平遙古城有着凝重的封面,儘管在未謀面之前,我就耳聞了這座古城的許多章節:城牆、縣衙、老街、票號、廟宇……

  對一個地方的嚮往,儼然如愛戀某個人似的,愛上了,就放不下。平遙亦如此。懷着這樣的心緒,我走進了平遙……平遙亦從遙遠的歷史中走來,我也從現實中走進平遙的歷史。

  傳說中的“烏龜八卦城”,在晨光中靜默不語。整座古城為龜形,有“山水朝陽,龜前戲水,城之攸建,依此為勝”之說。歲月荏苒,它斑駁了青磚砌裹的城牆,剝蝕了朱紅雕琢的城門,乾枯了南門外的水井,佝僂了北面彎曲的“龜尾”,似乎一直在等待着我這樣一個來自晉南的游者。一輪紅日在城牆上方緩緩升起,它映紅了古城,映紅了城牆下矗立千年的鐵人將士,映紅了我們歡愉的面龐。

  遠遠就看到古老的城牆,風雨不動安如山:寧靜、平和、沉穆、渾樸,氣度儼然古之君子。輕輕撫摸平遙幾千年文化修練成的肌膚,我彷彿摸到了明時的風痕,清時的雨漬。敲一敲那城牆,聽一聽那迴音,我感悟到了晉商強勁的脈搏,遠方似乎傳來了大漠孤煙里的駝鈴聲聲……

  行走在厚重的城牆上,我感覺腳下的青磚承擔了太多太多,防禦敵人的垛口如今站滿了慕名造訪的紅男綠女,帶來了喧囂與噪雜。也許平遙已經習慣於面對攝影師的閃光燈和遊客的評頭論足。但我卻害怕突然的來訪會打擾古城的夢境?可能是的,我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走在堅硬的青石板上,生怕驚擾它的塊磚片瓦。在我的腳下,這高聳,偉岸,墩厚,堅實,黑褐色中帶着滄桑的城牆:2700多年呀,從西周宣王的壯志,到明洪武的德政,從明清的休養生息,到“文革”的風雨,這城牆沒有倒下,沒有坍塌,沒有撕裂;然後一段一段,一截一截地累積,才有了這座叫平遙的古城。

  行人是渺小的,千年絡繹不絕,匆匆腳步,可閱覽風塵無數,卻動搖不了這堅厚城牆的一坯厚土。我隱約看到3000垛口72座觀敵樓,那裡曾經流傳着孔子3000弟子72賢人的佳話;我彷彿聽到風裡夾帶着號角陣陣,千年前的鏖戰在眼前復蘇。多少次的兵臨城下,多少回的戰鼓隆隆,多少朝代在這裡升起又落下,而不變的是這城牆背後的意志——固若金湯。平遙人引以為豪,津津樂道。

  步入平遙,似乎就在刻意追求與古人執手相牽的味道。滿目的青磚灰瓦,精巧的飛檐雕壁,高聳的城牆市樓,鮮亮的燈籠金匾,那些古城中的居民,既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超脫,也不乏“天下熙熙,皆為利來”的精明,平靜地過着淡然的日子,熱情地做着小本生意,偶爾也有悠閑地踱着方步遛在狗後邊的……抬頭看天,是與青磚灰瓦相輝映的碧藍色的天空,純凈如孩子的眼睛,間或几絲浮雲遊過,帶走了所有的煩惱和浮躁……

  這一切宛若徐徐展開的清明上河圖,原生態的風土人情盡收眼底。它的氣質從每一座瓮城溢出,從每一條街道流出,從每一扇舊窗淌出,從每一道雕紋滲出,從每一位平遙賢士的才情里吟出……平遙的每一條蜿蜒的街道,都滲透着沉穩;每一塊斑駁的青磚,都浸滲着古樸。讓置身其中的生靈,撕開靈魂隔着平遙與歷史相望。不敢放縱自己的思緒,生怕一不留神,就墮入蒼茫的歷史長河,忘卻了站在時間這頭的故鄉與親人。

  然而,我最欣賞的街市門面口的一幅幅楹聯,那一字一句,文工音圓;一言一語,詞貼意深。它們遍布在古城的每一個角落,虔誠地站立在大門的兩側,娓娓地述說著古城的故事,款款地迎接着往來的嘉賓。它們是古城流盼生輝的眼睛,永不褪色的靈韻。走在這幽深的街巷,我想如若穿上明時的馬褂,清時的長衫,手執紙扇,佳人相伴,吟詩賦聯,滿口之乎者也,也許才與這古色古香的景緻相匹配了。

  俗話說:“進了平遙城,銀子元寶絆倒人。”平遙的氣魄緣於晉商,富可敵國的故事裡流淌着現代金融的種子。走進日升昌——中國第一票號,日升昌門臉不大,黑色的院門嚴肅而樸實,近看卻已經斑斑駁駁。雖然牌匾上的字己略顯黯淡,但“日升昌”的金招牌卻不因時間的流逝而蒙塵。庭院深深深幾許,外朴內秀,面簡里厚。正房廳柱懸一幅木製長聯:日麗中天萬寶精華同耀彩,升臨福地八方輻輳獨居奇。還有那一塊聞名商界的牌匾——匯通天下。匯通天下!這就是當年晉商的聲音。

  街市縱橫,票號林立,商賈雲集。時光彷彿瞬間倒流。日升昌的大門,開啟又關上,關上又開啟,迎迓了多少個日升日落,目送了多少的人來人往?那個車水馬龍的平遙城:車馬聲,叫賣聲,掌柜及學徒播動的算盤聲,交織在一起。“票號一小步,經濟一大步”,匯通天下的夢想在此醞釀,氣貫長虹。在不大的院子里慢慢行走,眼睛在當年的票據、賬房上游移,耳朵聆聽着票號的興衰榮辱。想當年雷履泰,這位氣魄十足的商界巨賈、日升昌的創始人,該是怎樣地意氣風發,置身此間,一塊磚,一片瓦,一扇門,一堵牆,都牢牢地拽着我的視線,扯動着我的思緒,我彷彿看到了這位票號的鼻祖正在談笑風生、運籌帷幄,我彷彿看到那些身着長袍馬褂的商人進進出出……

  難怪,余秋雨在《抱愧山西》中如此讚歎:“北京、上海、廣州、武漢等城市那些比較象樣的金融機構,最高的總部大抵都在平遙、太谷幾條尋常的街道間,這些大城市不過是腰纏萬貫的山西商人小試身手的碼頭而已。”

  “百載煙雲歸咫尺,一署風雨話滄桑。”平遙縣衙,當站在它門前審視時,厚重朱漆的大門,高逾一尺的門檻,呲牙裂嘴的石獅,青白方正的照壁,森嚴和威武,讓人不寒而慄。過門進衙的時候,不要把腳踩在高高的門檻上,一定要跨過去,這是規矩。只是現在,你用一張門票便可以隨便出入那扇大門,那時的百姓有誰願意在此逗留?高堂的威嚴,刑具的恐怖,牢獄的黑暗,存在於心中已經足夠,何必加身?坐北朝南,莫不是應了那句老話:“自古衙門朝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

  對於衙門的印象,不想多言。那些“公正清廉”等等牌匾,不過是在掛羊頭賣狗肉而已,歷史上真正為民傳頌的清官能有多少呢?宦海沉浮、民生心愿、世道風雨都濃縮在這小小一方縣衙內……

  行走在平遙縣衙,最欣賞的倒是那一副副富含哲理韻味的楹聯。

  【衙門聯】

  莫尋仇,莫負氣,莫聽教唆,到此地費心費力費錢,就勝人終累己;

  要酌理,要揆情,要度時世,做這官不勤不清不慎,易造孽難欺天。

  【儀門聯】

  門外四時春和風甘雨;

  案內三尺法烈日嚴霜。

  【大堂聯】

  吃百姓之飯,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

  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說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

  【二堂聯】

  與百姓有緣才來到此;

  期寸心無愧不負斯民。

  有趣的是,這聯中“愧”字少了一點,“民”字多了一點,意即給民多一點愛,少一點愧,實是意味深長。

  【大仙樓院聯】

  柴米油鹽醬醋茶,除卻神仙少不得;

  孝悌忠信禮義廉,無有銅錢可做來。

  【縣丞房中堂聯】

  事以利人皆德業;

  言能益世即文章。

  【獻廳聯】

  不求當道稱能吏;

  願共斯民做好人。

  【內宅聯】

  治賦有常徑,勿施小恩忘大體;

  馭官無製法,但存公道去私情。

  【花廳中堂聯】

  魚因貪餌遭鉤系;

  鳥為銜蟲被網羈。

  ……

  徜徉在端正威嚴的平遙古縣署,環顧這長長短短的楹聯,我突然發現吏治文化是活的,是有靈魂的。我現在就在和這個幽靈在對話。這個幽靈就是被皇權披在專制身上的儒家精神。它在向我訴說著它的理想、它的作為。如此地充滿善意,語重心長,如此地直白,道理又講得透徹,居然和其血腥猙獰的專制統治聯繫得那麼緊密那麼服帖。不知道平遙歷任縣太爺生活履職在這箴聯遍布、警鐘長鳴的衙門,能否踐行“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的為官信條,只怕這些楹聯都是縣太爺為標榜自己而撰寫的冠冕堂皇的溢美之詞。說得好聽,做得如何呢?民心可鑒……

  漫步在古樸的平遙縣衙,走進千年瑰寶鎮國寺,結識東方藝術之林雙林寺,攀上中國又一座“比薩斜塔”麓台塔,拜訪“集大成者”文廟,在金井市樓我流連許久。

  這座明清時期平遙古城的“摩天大樓”,有記載說:“金井市樓”是平遙“仰觀煙雲之變幻,俯臨城市之繁華,悟天道之盈虛,察人事之推謝”的建築智慧的創造、商業文化的體現,是漢民族生活歷史的見證。你可否是中國商業的一座高峰?我站在你的腳下,仰望那置於屋脊正中的鎏金寶頂。我聽到了喧囂的市聲。當年,客來商往,車水馬龍,人們便在這裡交換日用物品,互通有無。“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囤集交易之物,待市而出之。”然而卻看不到那口井了,真想喝一口水,體味當年買賣人喝水的樂趣。真想看一下,當陽光照射到井裡,那水是不是會泛出如金的色彩?金子,是商業的色彩,為什麼如此巧合地出現在這裡?看不到了,眼前只有一座古樸的樓以及遙遠的市聲。

  看官若有閑,且來平遙住。住在平遙,生活在平遙,實在是人生一大樂事。遠離都市,去尋找山西晉商曾經繁華一時的小城。平遙的夜色,美的有些浪漫。居住在古色古香的客棧里,睡在北方常見的炕鋪,欣賞着十二生肖的手剪窗花,從窗欞向外張望,但見燈籠點點,月朗星稀,屋檐上的雕刻在燈光中影影綽綽,遠處悠然傳來每逢整點敲響的鐘聲……在這樣的意境里,若是有知已相對,抑或紅袖添香,溫一壺酒,沏兩盞茶,時聞鶯鶯細語,間或棋枰落子,你也許會質問自己:這是幸福嗎?那種感覺,讓人不由得放鬆,再放鬆,慢慢地有了一個好夢。

  其實平遙是深藏不露的,她的外在美並非城樓所能替代,她的文化內涵也並非一朝一夕所能領悟通透。平遙就是平遙,不平常,不遙遠。無任怎樣,古韻悠悠,寵辱不驚!遇上你是我的緣,守望你是我的歌,平遙印象,印在心中!

  二、【皇城相府】

  歷史睡著了,時間卻醒着,人們的記憶醒着。皇城相府,這座“東方古堡”,遊人如織。且不說大家遊覽的心態如何,至少大家知道這所宅子的主人——陳廷敬!能來看一看這位老先生,這就夠了,足夠了!人走茶涼,世態炎涼,我們還奢求什麼呢?

  如果說文人是一場修行,那麼陳廷敬,就是中國文人的典範和夢想。原名陳敬,字子端,號說岩,晚號午亭,謚號文貞,山西晉城人,博學明哲,文學典重,仕途奇特,翰海風流,科舉正途出身,青年聰明早及第,中年勤政業績多,晚年編纂大手筆。既是一個開明的宰相,又是一個儒雅的文學巨匠,堪稱“房姚比雅韻,李杜並詩豪”。每當翻閱《康熙字典》時,陳廷敬的名字,總會進入眼帘;當我們在享受先賢留下的文字財富時,不應該忘記這部辭書的總修官!不應忘記!又怎會忘記呢?

  對於這位從山西走出的文人,我是敬重的,從骨子裡、從內心是敬重的,也許是一種家鄉情懷使然吧,抑或是一位無所作為的讀書人,對另一位鐘鳴鼎食的讀書人的傾羨罷了。陳家書香門第,家學淵博,他自幼聰穎過人,3歲誦讀詩詞,6歲入私塾,13歲時以“童子第一”入潞安學,14歲赴太原會試中舉人,20歲被稱為“年少登第”的青年才俊。因同科進士中有兩個陳敬,順治皇帝給他賜名廷敬,朝野內外傳為美談。人生的際遇與改名有關嗎?有意思的是,沒有改名的那位沒有了聲息,只有曾經和這個大清相國重名的故事流傳下來了。

  “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大清康熙一朝,如“春夜喜雨”般滋生了一批像明珠、索額圖、徐乾學、高士奇、陳廷敬等這樣驚世駭俗的風雲人物。然而,宦海風高,沉浮難料,縱觀這些名臣大吏,大都不能善終。明珠被削權罷相,索額圖身死囹圄,徐乾學去官之後鬱郁早逝,高士奇備享尊榮卻被退回杭州原籍……

  “春歸喬木濃陰茂,秋到黃花晚節香。”唯有陳廷敬是個例外。康熙在位61年,陳廷敬從政53年間,歷經28次升遷,輔佐康熙長達半個多世紀,成為康熙朝的一代重臣。難得的是,在風雲變幻的康熙政壇,滿人防漢人如賊,同僚之間傾軋如狼,朝堂上伴君似虎,他如懸崖邊的舞者,忠君懷國,溫良恭儉,張弛得法,宦海跋涉,入閣拜相,生榮死貴,被康熙帝讚揚為:“卿是耆舊,可稱完人!”

  清官多酷,陳廷敬是清官,卻宅心仁厚;好官多庸,陳廷敬是好官,卻精明強幹;能官多專,陳廷敬是能官,卻從善如流;德官多懦,陳廷敬是德官,卻不乏鐵腕。遙想當年,相府“德積一門九進士,恩榮三世六翰林”,何等豪氣,何等尊榮?為官者,善終尚不易,何況達“五世恩榮”?

  世人好為尊者諱,老百姓評價歷史人物,多流行樸素的民間思維,不是大忠大善,就是大奸大惡。我們的祖宗也許並沒有那麼好,祖宗的家國也並沒有那麼好。可面對現世紅塵,人很容易沉溺於古往。中國古今的讀書人,多患有這種歷史依賴症。當然,不能完全說是讀書人史識蒙昧,更多的緣故應是活生生的現實叫人無奈。知道歷史未必那麼美好,但仍要從古人那裡尋求救贖。我也不自覺地就落了這個窠臼。我其實是自願陷入這種古典審美範式的……

  皇城相府,大家都這麼習慣稱呼這裡。相府自然不必言說,緣何稱為皇城呢?大概是“皇帝居住過的城樓”命名的吧。歷史上晉中雖從未出過帝王,而卻要把這裡稱作皇城?也許是康熙帝對自己的恩師垂青有加,曾兩次駐蹕陳家。從此皇城相府名正言順了。

  山西人自古戀舊戀鄉,因此也有傳說陳廷敬在京城做官時,老母親提出要去看看皇城是什麼樣子。陳廷敬知道家鄉離京城路途遙遠,怕母親年邁受不了旅途勞累,就應允母親在家鄉照着皇城的樣子在陳宅原有的內城外面加蓋一座家華府第,蓋成后,他母親和當地老百姓以為皇城就是這樣,就把這座府第稱為“皇城”。百善孝為先,皇城相府更有了深層次的蘊涵了。

  原本平淡無奇的矮山丘陵之中,平地騰蛟龍,陡然築起這麼一座氣勢雄偉的相府,令多少人艷羨,多少人喟嘆!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放眼望去,無論是城牆還是樓宇亭台,外牆一律塗土黃色,給人以古樸沉穩,不張狂內斂的感受,這大概應是陳廷敬家族久盛不衰的血脈所系吧。在狹窄的迴廊走道悄然慢行,靜靜地走,靜靜地尋覓,似乎呼吸也盡量放輕。或逶迤而上,或迂迴而下,我彷彿聽到歷史的回聲從石牌坊中,從空寂的大屋內,從蒼茫的磚縫裡,從長長的城牆上傳來,這一切都呼喚着一個叫陳廷敬的名字。

  皇城相府的第一桶金,是陳家的祖先陳林,於此挖煤經商掘出的。三座豪華的院落落成了,第一盞標有“陳府”字樣的大紅燈籠,在高大的院落上掛起了,照得這個小山谷異常的明媚,格外的紅火……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有了萬貫家財,這座東方古堡里傳來了朗朗讀書聲。止園書院。只見六七個泥雕彩繪的“書童”,或閱讀或思考或正張嘴回答先生的提問,那惟妙惟肖的認真模樣,不僅讓鬧哄哄的同行者噤聲,真怕驚擾了他們的學習。祖德斯文在,家傳正始音。那一手握戒尺,一手捧古書輕吟詩文的先生,也讓我們彷彿穿越時空聆聽到孔孟之聲的傳述,看到了陳家走出的那一位位進士翰林……“父翰林、子翰林、父子翰林;兄翰林、弟翰林、兄弟翰林”的盛況,豈是一個裙帶關係能承載得起嗎?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陳廷敬,一心只想做個忠臣,做個好官,低調做人,高標做事,雖然官至宰輔,但他的生活非常清貧,常常記誦唐代文學家陸龜蒙“忍飢誦書,率常半飽”的話,因此被人稱為“半飽居士”。輔弼康熙帝,“平三藩”、“改錢法”、“整治吏治”,他屢屢忠言直諫,處處為民着想。康熙皇帝喜歡寫字,常寫“清、慎、勤”三個字賜給大臣,要求大臣按此去做。這三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而陳廷敬卻做到了。在陳廷敬去世后,康熙評價他說“恪慎清勤,始終一節”,清、慎、勤三個字都有了。康熙為何說陳廷敬是全人?就是因為他對“清、慎、勤”這三個字做得完美無缺。他屢屢忠言直諫,他處處為民着想,但有時也委曲求全,有時也違心辦事,有時也投鼠忌器,但他心中是多麼的無奈啊。為此有人說他做官的原則是:“等、忍、狠、隱、穩。”對也罷,錯亦罷,古今誰能說明白,千秋功罪任評說。海雨天風獨往來,一心要江山圖治垂青史,也難說身後罵名滾滾來。有道是人間萬苦人最苦,終不悔九死落塵埃。誰不想國家昌盛民安樂,也難料恨水東逝歸大海。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看江山由誰來主宰……

  也許只有家中的那座河山樓,最清楚主人的心思。“河山樓”,高百餘尺,方形七層,熊踞虎視、巍然屹立。想當年,他回家省親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站在河山樓頂層上的,他的音容笑貌宛然刻在巍峨的高樓上,目光追隨飛鳥的翅膀在家宅上空緩緩掠過,把大清帝國的夢想守望。在家中的日子,也許才是他最開心的日子,但是他的內心卻怎麼能閑得住啊!門前的樊溪水,緩緩流淌,喚醒他多少濃濃的故園情,又聆聽了他多少夙夜在公的惆悵……《午亭文集》、《河上集》、《午亭歸去集》、《清世祖實錄》、《清世宗實錄》、《政治典訓》、《方略》、《一統志》、《佩文韻府》、《明史》、《康熙字典》……一部部熠熠生輝的巨著,或許是在這兒醞釀構思的;一首首富含哲理的詩篇,也許在這兒才會激起靈感的火花……

  沒來過皇城相府是一種遺憾,而到了皇城相府則是一種震撼。那一塊塊御賜牌匾,無聲地訴說著這位大清相國的至偉至高……在那方古堡似的相府里,不要總是仰慕榮耀的光環,不要只是走馬觀花地賞景,要學會品讀那些亭台樓閣中塵封的歷史,這位大清內閣大學士會告訴你太多太多的絕密心經……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清王朝的背影遠去了,“德積一門九進士,恩榮三世六翰林”的榮耀也遠去了,只有相府的朱欄玉砌今還在,只有康熙御賜的“午亭山村”匾額仍在御書樓上醒目,只有《大接駕》的戲目還在相府門前上演……

  宅以載道,文以載品。走了,就要告別了,回眸之時,我似乎聽到這位大清相國撫須輕語:“孩子啊,無論做什麼,要做個好人,一定要做個好人!”

  三、【喬家大院】

  喬家堡,那方大院里,大紅燈籠依然高高掛着。

  漸行漸近,一盞盞逼人眼的紅,招搖炫彩,如天燈降瑞,點燃喬家一世紅火……

  譚晶那凄美的歌聲仍在耳畔瀰漫:“塵緣苦短,嘆人間路長,不能夠容我細思量,繁華瞬間,如夢幻一場,世上人又幾番空忙……”

  當那一縷晨曦,染紅屋檐上那些走獸的時候,在這座雕樑畫棟的大院中,那些曾經的歡笑與眼淚,成功與失敗,光榮與夢想,輝煌與沒落,漸次鮮活起來……

  喬致庸用一生的奮鬥,留下了一座宅子。

  邁過那古老的門檻,跨進那像歷史捲軸一樣的門檻,門一重接着一重……

  喬家大院,很大,像座迷宮,大得幾乎讓我在裡面幾乎找不着北,形如城堡,三面臨街,四周全是封閉式磚牆,高三丈有餘……

  大院很靜,很靜。靜得讓我感覺到陽光在地上流淌的聲音。漫步在它幽靜的胸腔,腳步很輕,很輕!我不敢踩得太重,惟恐打擾了喬東家與玉兒的洞房花燭夜……

  大門“吱呀”一響,紅塵漫天舞。遠逝的故事,“咣當”一聲,彈入塵世。

  “走嘞!”喬致庸那一句破天長嘯,回蕩在大院的上空,回蕩在晉商啟程的原點……站在上馬石前,我思緒萬千,彷彿看到了當年的喬致庸從這裡上馬蹬車,在風雨飄搖的亂世,率領喬氏家人在商場長袖善舞,南下北上,到武夷山販茶,到蒙古販馬,到江南販綢,甚至把中國茶葉賣到俄羅斯的紅毛國去……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頭,這一去要多少時候,盼你也要白了頭!

  一首凄楚的“走西口”,唱酸了山西妹子的心,也唱疼了山西漢子的心。

  喬東家是走西口的男人,是聽着這首歌出發的。男人走了,女人的心跟着走了。大院里的夜晚,也許是中國最漫長的夜了,或者是中國最寒冷的夜了……女人在夢中呼喊着走西口的男人,幾回回夢中驚愕……

  喬致庸可愛,睿智,敢愛敢恨,是個黃土地上的男人,用戲里的話說“是條漢子”!然而,面對情,漢子還是漢子嗎?

  兩個女人同時愛上了一個男人,就註定是個悲劇:一個是青梅竹馬的江雪瑛,一個是痴愛不移的陸玉菡。

  一個男人的愛情故事,三個人的感情糾葛,一段凄美的未了的情緣……

  與雪瑛是兩小無猜,兩人好到骨子裡頭,甚至都在菩薩面前許下共同的諾言:“雪瑛非致庸不嫁,致庸非雪瑛不娶”。青澀的愛情就此有了承諾。這承諾囚禁了他倆一生,甚至比一生還長遠。

  因為種種變故,作為一個男人,要挽喬家於將傾,必須放棄原愛,選擇了玉兒。選擇是痛苦的,這條漢子表現出孩子般的執拗……一場以挽救一個家族利益為目的的婚姻開始了。喬致庸縱然有多麼的不舍,還是把陸玉菡娶回了家。

  洞房花燭夜,大雨滂沱,在兩人的婚禮上,他與她只隔着一個紅蓋頭,只要將紅蓋頭輕輕一揭,他與雪瑛的過去將成為記憶,從此他將成為玉兒的天與地。可是,就在這一夜,平常自信滿滿的喬東家,沒膽去揭,沒膽放下菩薩面前許下的願,他從洞房逃跑了……

  在雪瑛家門前,喬東家竭斯底里咆哮着雪瑛的名字,要將對她的愛,對她的情,喊出來……可惜,奇迹沒有在現實中出現,大雨掩蓋了所有的聲音,唯有他倆的心彼此感應,又彼此分離。愛的距離,就是門裡門外,似乎又遠隔千山萬水!

  而在愛的另一頭,玉兒守着她的空房,一而再,再而再的期待,等來的是那幾乎要靠近卻又殘忍離去的氣息,微弱且遊離。玉兒對致庸是痴戀,執迷不悟,只知道從此她已是喬家的女人了。即便她知道喬心裡刻的是另一女人的名字——江雪瑛!但她想把屬於自己男人拉回來!

  新婚三日,夜裡。喬得知玉兒仍然在等待着自己,這個躲在書房裡,不敢正視自己女人的男人為之而感動,之前的抗拒變得軟弱無力。那一刻他看到玉兒的瞳孔里裝着滿滿的愛。同樣玉兒為喬的回來喜極而泣,重新披上紅蓋頭,重新等待那個在心裡呼喊了許久的名字。那夜,男人是泥做的,而女人是水做的,專門去融化男人的。那夜,兩個人心貼在了一起……

  我不止一千次想過:江雪瑛啊,你為何不去挽救這刻骨銘心的愛呢?沒有銀子,似乎是雪瑛心中的痛!沒有銀子,又如何挽救困頓中的心愛的男人呢?於是,她背棄了自己在菩薩前的誓言,懷着極其複雜的心緒,嫁給了何公子。她想用自己換回銀子,嫁給另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但卻有銀子的男人,去救自己心中的男人……

  愛,就是這樣,一步錯,步步錯,不能回頭。江雪瑛成了大東家,也成了寡婦。有了銀子,卻失去了愛,她和喬致庸的情緣越來越遠。只能在苦痛中,常常想起去喬家,湊湊熱鬧,在喬致庸和陸玉函的幸福生活中撒一把鹽。愛是美麗的,卻是自私的……而此時的喬致庸,已經分不清咸和淡了。兩個心愛女人之間的戰爭,在繼續着,糾纏着……喬致庸不知所措,他情感的天平該偏袒何方?

  情債難還,就是在喬家的這座院子里,垂暮之年的喬致庸,仰天長嘆,老淚縱橫:“我上對得起大清王朝,下對得起喬家祖宗,這輩子唯一對不起的就是你江雪瑛!”他跪拜下去,向著含恨遠逝的女人跪拜下去,再也沒有起來……

  幾番起落、雨暴風狂,轉眼間鬢已成霜,留住所愛,留住所想,留住一夢相伴日月長……

  四、【王家大院】

  沐着春陽,走進了王家大院。

  王是一個姓,姓是半個國;家是一個院,院是半座城。

  只看了它一眼,我就被震撼了,知道了什麼叫豪門巨宅!濡染了靈石的靈、靈石的妙、靈石的秀、靈石的美與靈石的韻,起伏於鳳鳴塬之巔,亭台樓閣密密匝匝。那徐徐貫頂的天風,冉冉升騰的地氣,猶如喜鵲送來的警世梵音,這九溝八堡十八巷的琅寰福地,不似江南勝似江南……

  我像是山野村夫走進了官宦人家的大宅院,滿目驚奇,不知該邁左腳,還是邁右腳?

  大紅燈籠,掛在高高的門樓上,竭力炫耀着過往的熱鬧和繁華,只是風吹日晒,有些褪色泛白。門前那兩個傲然的石獅,忠實地履行着職責,守護着當年王氏家族的顯赫地位。

  遊人並不多,也許大家都去遊山玩水了。沒有了喧囂,大院似乎很安靜,在暖暖的陽光里,像是剛剛睡著了。春日人往往容易犯困,大院或許也概莫例外,經歷了歲月的負重,也該喘口氣歇歇了,讓那份紅火稍事淡下來。

  嚮往這座大院已經許久,說不清為什麼?抬高腳,輕邁步,走近的那一瞬間,我甚至害怕突然的造訪,打擾了它難得的安寧。

  推開厚重的大門,依稀間,一駕木質的馬車,吱吱忸忸地從大院深處駛來。趕馬車的小夥子,不正是王家的始祖——賣豆腐的王實嗎?“賣豆腐嘞,賣豆腐嘞……”吆喝聲,馬蹄聲,由遠及近,是那麼樸實親切,是那樣童叟無欺,喚醒了尚在夢囈中的大街小巷,豆腐的醇香在晨風中瀰漫開來……

  早年間的那個“豆腐發家”的故事,我是聽祖輩們講過的。王家從太原遷來,從小本生意起,慢慢棄農經商……銅板變成了銀票,豆腐擔變成了票號,窯洞變成了城堡。嘉慶年間,王家大院,在靈石靜升村終成。層層疊疊的院落,讓世世代代的王家人為其耗盡了終生。我喜歡這樣的故事,誠信經營,勤儉致富,天道酬勤,即使住在這大宅子里,晚上睡覺也是踏實的。至少,王家的錢來得乾淨,是他們走南闖北,一分一厘積攢起來的。

  在跨進高高的門檻一剎那,我分明看見了王謙受、王謙和兄弟倆領着駝隊從內蒙古回來了,他們的臉上都掛着笑容,笑得自信,笑得智慧,笑得洒脫。他們的生意經就是在各地穿梭中走出來的,他們的創業史就是在叮叮噹噹的駝鈴聲中完成的,王家大院就是在他們的談笑風生中刻在了大地上。就是這哥倆,傾畢生心血,融大智大慧,雕琢了一座典意豐厚的大觀園:紅門堡居中為“龍”,高家崖居東為“鳳”,西堡子居西為“虎”,東南堡為“龜”,下南堡為“麟”。將才情盡情地揮灑,盡情地書寫。想象濃縮在了層樓疊院中,願景擠壓在了灰磚青瓦中。那飛揚高挑的屋檐,放飛的是志氣,是抱負,是雄心!這氣度,這胸懷,豈是“自一山川”就可了之?

  站在王家大院北門的城樓上,任憑風兒吹過,放眼望去,只有一種被震撼的感覺。那所謂的卧龍道,街是龍身,巷是龍爪,河漂石是龍鱗,老槐樹是龍尾,井是龍眼。兩眼水井中的水,一苦一甜,這似乎也應着人生哲理:苦中有甜或甜從苦中來。而那一條蟠龍里,卻暗藏着王中套王的格局。一個大大的“王”字永遠烙印在晉中大地!是有意?還是無意?王,這是家族的姓氏,這是家族的氣度,這是家族的名片,這更是家族生生不息的血脈!

  沉浸在王家的故事裡,呼吸着豆腐的味道,眺望那些年代久遠的亭台樓閣,撫摸那些精雕細刻的門窗傢俱,還有那些飽經歲月風霜的字畫,回想着當年的生活情景,雖然時空久遠,但仍是這樣的熟悉,彷彿這個大宅子里,這一家子的人,都還在,他們剛剛,還在這裡走動、說笑、談論呢;你也許還可以看得見他們漸漸遠去的背影;或者,有一個淡施脂粉的小婦人,正花窗下招呼着孩兒們玩耍、嬉戲,她的臉上,是親和善意的微笑;而一位老奶奶,則顫巍巍地拄杖而立,眼望着一輩輩兒孫繁衍成長,滄桑里,滿溢着甜蜜……

  王家歸來不看院。誠哉斯言!並非浪得虛名!

  也許王家大院,不似江南園林輕巧靈秀,綠意盎然,建築色彩單調了些,於是王家人就用心雕,用情描,以自然山水為畫、以珍禽異獸為畫,以歷史掌故為畫,以傳說風物為畫,讓呆板的木頭石頭磚頭熱鬧起來、靈動起來。且不說雕琢的手法,當看錶現的內容已然令人眼花繚亂了:歲寒三友、四季花卉、琴棋書畫、蓮生貴子、二十四孝、吳牛喘月、麒麟送子、飛馬流雲、一路連科、佛家八寶……真可謂尺木皆畫,片瓦有致,寸石生情。如一幅幅漸次展開的畫卷,如一曲曲情韻綿長的民謠,一聲聲溫和親切的叮嚀,靚麗在你的眼目,輕響在你的耳畔,烙印在你的記憶;而你,則會於那些有關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家和萬事興的完美和諧的氛圍中品出些許責任的分量……難道這只是為了印證自身的富有?炫耀家族的智慧?標榜王氏的傑出嗎?

  走在這精緻華美的大觀園裡,不知怎麼,倒使我揣度起早在多少年前,生活在這方天地里的人們,特別是稚氣未褪的孩童的生活。孩童必須是要讀書的,尤其是這樣的大戶人家。也不知道他們讀着那些之乎者也時,快樂與否?是不是挨過先生們的戒尺了?也許,他們也有快樂的時候,如兄弟姐妹一般,唱着歌,或吟着詩,或誦着文,一起玩耍,過家家,捉迷藏,天黑了,然後,道個別,各回各家……在這九曲連環的宅院,我有迷路的感覺,生怕找不到出口了!這裡最宜的肯定是捉迷藏,一旦隱匿,要想尋着,必定是很費功夫的。孩子們一定玩過捉迷藏!我是願意這樣的,願意所有的孩子們,自由自在地成長着。

  當我踏上通往綉樓的石階時,心底是有些痛楚的,這十三個台階,原來是有說法的:十三盤頭十四嫁!那個時候的女兒,小小年紀就要為她們說媒提親、打理嫁妝。如今十三歲的女孩們,正是天真活潑爛漫無邪的時候,哪裡會煩惱着要嫁出去呢?我觸摸着空中飄曳的一盞盞紅燈籠,它們猶如一個個深閨小姐的長嘆,在向人們婉轉輕訴着什麼。

  庭院深深深幾許?站在小姐綉樓上,疑惑地想:“三年不下樓,這些小姐會長得多胖?”這個滑稽的問題後面,有深深的同情。三年都呆在一個只有兩間屋子的樓上,她們做什麼?想什麼?若是我,就奔逃下樓去,有多遠跑多遠,儘管梯柱上的十二生肖們正在輪流監視着她們的一舉一動。

  苦心去經營的東西,其實也只是瞬間偶得的喜悅。同任何名門望族一樣,有鵬飛鳳起的興旺騰達,也有後輩人的退化矮化異化。高牆大院,封閉了夢想,卻阻擋不住奢豪之欲。王家後人,苟且着,狹隘着,自我滿足着,無暇談論天下情懷。光緒十七年,王家的繼承人王夢鵬染上毒癮,於是,王家大院便呻吟在鴉片的雲遮霧繞之中了!坐吃山空,這座宅子,最終以964兩白銀的價格轉讓他人,而當年王氏宗祠里的一座戲樓,就花費銀兩3200兩。大院在高潮中戛然而止,留給世人幾多浩嘆?恢弘一時的王家大院,從此換了主人。曾經的輝煌,名噪一時,富甲一方的一個神話式的家園,一段文明破散了,流亡成為一個歷史的註腳。不知道王家先輩們上天有靈,會不會因而氣絕眩暈過去……

  風雲流散,數聲嘆息。我感受到一種壓力,一種強烈的孤獨感,一種無法超越的宿命性悲劇感……我把手輕輕放在那些纖細繁密的各種雕刻上,渴望讀懂當年造屋人的良苦用心。

  繁華不在,初衷與設想,統統交付給這土地載體之上的院落。他們的用心,終究有人懂得的,未必是王家的子孫,也未必是我,未必是你,而是更多的有靈性來訪者。因為窮,我們義無反顧地走西口,有了輝煌的大院;因為富,我們廝守於這片黃土地上,卻重新走向貧窮……

  王家大院,何嘗不是一種警示,一種教訓。坐在大院里,我們除了喝着老陳醋,酸溜溜地回想着“那些曾經闊過的日子”外,是不是還應該做些什麼呢?

  五、【善在李家】

  對於萬榮李家大院,對於大宅主人“李善人”,並不陌生,少年時代已知曉,源於其當時是運城師範閻景分校所在地。

  在那個年代,中專師範類的院校,頗受來自農村的學生青睞的,因為早早畢業就能為家裡分憂的。李家大院,曾經是我們為之奮鬥嚮往的神聖地方。初中畢業的我,報考了閻景師範,也通過了學校嚴格的面試。可後來父母說男孩子還是上高中吧。就這樣,惜別了與李家大院的緣分。當時在心裡還許久埋怨父母包辦我的事兒。

  當李家大院開發對遊客開放時,心裡那個塵封的情結重新打開,說什麼也要去拜訪拜訪我們這位河東的李善人。金風爽,假日長。寬敞的國道上,車流如梭;加油站內,偶聞問答:“去哪?”“去看李家大院!”去看李家大院似乎成了一種時尚。

  曾聞有一種旅遊方式名曰“佔領”。人們意切切,步匆匆,只待人身一到,快門一按,使自己的影像與當地名勝合於一幀,便完成了“佔領”之游,確也是來去如風,瀟洒如雲,無可厚非。私忖之:既已輕身出門,為何不能更從容、更充實,讓心的寰宇、思的天地容納古今變遷、地域風情?竊以為我們這片黃土地,最先從混沌中醒來,幾經燦爛,幾經昏暗,幾經輝煌,凡凝結成一景一勝,必有耐人尋味之處,但願你能去追尋、去品味,去承接數千年一脈相連的潺潺清流。

  像養在深閨無人知曉一樣,當李家大院解開她蓋頭時,便展現出中式建築的古樸,西式建築的典雅,官宦花園的大氣和宅主人的睿智與善舉。我急切的腳步邁進李家大院暗藏玄機的迷宮,李家大院的故事,與孤山的風一起,輕輕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明永樂年間,一位名叫相里百泉的陝西省韓城縣人(后演變為李姓),東渡黃河,挑着兩個籮筐隻身落戶原萬泉縣薛店村,以纏簸箕扎籮底為生。又看到其子孫李文炳開始棄農經商,做起了土布的生意。具有經商靈感的李家子孫,如同江河行舟,博擊急流險灘,以自己的睿智、精明,分別在閻景村創建“通順誠”、“通順興”、“敬信義”商號,從現買現賣的小商人轉為批零兼營的坐商。經過幾代人的苦心經營,李氏家族生意已遍布山西、陝西、甘肅、寧夏、上海、北京、天津等15個省市。在博覽館一組照片中我看到蘭州的商鋪佔到半條街,客商雲集,賓朋滿座,生意繁忙異常。這些數據且不去考證,但確實令人心頭一動。這個時期,目不識丁且不熟商道的莊稼漢,能“吞吐萬匯,兼納遠近”,方顯晉商的氣度和魄力。

  立於雄偉的“廣善門”下,仰望“慈善世家”匾額,凝神思索,彷彿李家恢弘的歷史場景、豐富的文化底蘊與雄厚的經濟實力,浮現眼前。如今,華夏文明的博大精深,百年晉商文化的鴻篇巨製的李家大院,被滄桑歲月厚重成一處佳景勝跡,以一種寵辱不驚、閱盡滄桑的氣度,接納着紛至沓來的四面八方遊客。

  走進李家大院,你確實難以想象,蜷縮在村子深處的院子竟有這等神奇。層樓疊院、鱗次櫛比的建築,經百年風雨的剝蝕,更顯滄桑與厚重,那眼花繚亂的磚雕、木雕、石雕,刀法嫻熟,技藝精湛,雕樑畫棟,各具特色,煞是顯赫,處處彰顯着晉南民間多子多福、三星高照、五福臨門、松鶴延年、耕讀傳家、富貴平安等吉祥之義,顯示出了主人濃厚的志趣與情趣。那豐富多彩的大院文化,是重負着華夏文明的一脈相承,是曾經的生活與文化碰撞交流的功不可沒,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發展圖騰,是演繹着歷史歲月永恆前進的經典。讓你在斑駁間透視它昨天的繁華,在陳舊里回味它厚重的歷史,在滄桑里解讀它的內在精神……

  隨着如水般潺潺流淌的人流,我踏在李家大院的古老的石板甬道上,漫步在大大小小布列有序、具有北方四合院典型建築風格的院落巷陌,觸摸裝飾考究、堅固耐用的拱門房屋,仰視精雕細琢、古樸典雅的木雕石雕,欣賞西院那別具一格的歐洲哥特式建築……青青磚瓦堆徹古宅,竟然沒有宅院深深深幾許的寂寞惆悵之感,倒是強烈地領略到一種心胸開闊、心態從容之感。有人說,傳統的四合院藏風聚氣,精緻的大宅門接地通天!此言不虛。不禁為李家當時開明的思想、超前的市場意識、勇於接受西方文化的態度感嘆時,我像一片葉子一樣被人流涌到了一座照壁前——“善”字壁。

  山西大院星羅棋布,各有千秋。正如人們所說的:喬家有名,王家有院,李家有善,堪稱晉商三蒂蓮。真正使李家自豪的,不是世人艷羨的金銀財寶,也不是美輪美奐的豪宅大院,而是世代相傳的傳統美德——善行善舉。

  “但將榮辱連家國,未敢豐盈忘苦寒。”多少年來,李氏家族善行數十代不間斷,他們對孤獨老殘體恤關照,對普通鄉民仁義為懷,對地痞小偷感化歸正,方圓數百里人都稱之為“李善人”。當地流傳一首民謠《萬榮有家李善人》:

  人之初來性本善,李家善事千千萬。

  家就住在孤山根,善行天南和地北

  ……

  清朝手裡就有名,大善小善他都行。

  賑災呀,舍飯呀,河津北山拉炭呀

  ……

  家人不穿綢和緞,舉債縮食為舍飯。

  學堂廟堂育嬰堂,堂堂事情都捐上

  ……

  老蔣炸了花園口,難民多的沒法數。

  糧票發到難民手,李家舍飯處處有

  ……

  漫步在掛滿紅燈籠的廊亭下,每個燈籠上面的“善”字,給強烈的視覺衝擊力和心靈感染力。據說:“光緒三年河東大旱,麻雀都餓得從樹上掉下來。李家決定傾囊解救周圍13個縣的災民。於是,李家所在的閻景村就成為河東民間賑災救助的中心,大批銀元和糧食調往各地,絡繹不絕的災民前來李家開設的賑災點吃飯。這一善舉,‘李善人’的聲名不脛而走,傳遍了黃河沿岸河東大地。或許從那時起,李家院落屋檐下的燈籠就標上了大大的‘善’字。”

  人們走馬觀花,向前涌淌,我卻徜徉在李家大院的“善”字壁前,這道照壁正中凸顯一個偌大的善字,四周寫有365個不同字體的善字,猶如繁星熠熠,滿壁生輝,遊客紛紛在壁前留影。“這幅照壁為清代道光年間所建,是全國獨一無二的磚雕善影壁。我們常見的有百壽影壁、百福影壁,而李家大院的善影壁確實是一份沉甸甸的善文化遺產。長久佇立,凝視被歲月磨蝕已顯斑駁的365個“善”,心靈漸漸感覺到的是一種震撼——整整的365個“善”,一定是李家先祖對後輩子孫一天一善、天天行善的告誡和希冀,

  也或許,善字壁的創建者還有更廣闊、博大的意圖吧?建築是久遠的書,是物化的記憶,是精神沉積的藝術瑰寶。李家人把善影壁建在自家巷道的首端,目的是為了告誡和教育後人,進門出門不忘勤修善心,多行善事。遙問亡魂,追問仙人,敢問先人,面對當今滾滾紅塵,物慾橫流,真假慈善,你有何看法?請問斯人,面對李家大院的今天,你有何感慨。

  如果遊覽李家大院,僅僅為李家的超遠眼光、市場意識而感嘆,為李家北方四合院、南方徽式建築風格和西方的哥特式建築而流連,為李子用和英國女子麥氏的愛情故事而讚頌……終也不能探尋到李家幾代人的精神和多少年來被河東人們津津樂道的筋脈。一面善字壁,雖然只是磚雕的照壁,但它正是縈繞在李家大院上空行善樂善的魂魄,如一曲綿長、遼闊的嗩吶調,響徹在晉南這塊土地的上空。

  上善若水,厚德載物。在李家大院,“善”字隨處可見。氣勢宏偉的“廣善大門”,門樓上的牌匾題寫着“修德為善”,別具風格的廊子內懸挂着“論善名言”,高大的照壁上鑲嵌有365個字體各異的“善”,聯界名家題撰的一幅幅楹聯……

  仁為福地一生樂;善作良田百代耕。

  守東平王格言不外為善二字;送司馬公遺訓只在積德一端。

  義德永炳三生路高山仰止;慈善常開兩扇門大道景行。

  仁德永炳三生路高山仰止;慈善常開兩扇門大道景行。

  有限人生應以良心挑日月;無窮世界當留至善寫春秋。

  善本商家氣象仁風習習還播雨;信為歷代榮光德業煌煌總勵人。

  擁林千頃眼底蒼浪方悟種德若種樹;存書萬卷筆下瀚海才知做文即做人

  一部滄桑身後留,畫梁幾許,依山獨秀;百年風雨門前有,善畝萬千,與我同耕。

  ……

  林林總總,盡在善字中。“李善人”不是李家某一個人,而是李家數代人,是李家那個“善人群體”。李家人行善的境界被總結為二十字,那就是“善無大小、善無多少、善無止境、善不等待、善不圖報”。慈善是李家的微笑,慈善是李家的情感,是李家不滅的魂魂、是李家不易的信念。

  人心向善,恆古不變!但善在何方?

  我久久地徘徊在“善”字壁前,撫摸着一個個形態各異的磚雕“善”字時,愕然明白:善在足下,在身邊,在心裡,在博愛萬物,在存誠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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