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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三重奏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pp958

  黑中白——性

  我並非畫行中人,素來也是不大在意畫之藝術行當,無奈好友的再三催促,遂坐機連夜來到了他次日的畫展之上。

  初來乍到,便頓覺這被世人稱之為“中國性都”的廣東某一城市不大盡然,街上白日里並不見人言燈紅酒綠之芸芸,反而是親昵依偎着的情侶遍地,都無傷大雅之作為,依我看來,這“中國性都”實為迂闊之言。

  風塵餘下,友人接我入客畫展中。滿屋的畫作,琳琅滿目,目不暇接,驚余之下,就連我這個不曾涉獵畫作的外行都看得嘖嘖稱讚,便無需贅言其他觀客。

  數十餘畫作之中,最叫我為之動容的,便是掛在南邊角落的一幅黑白相間的畫作,說是“黑白相間”,又實在是抬舉了白色於畫作的篇幅!縱觀這橫豎皆達一米有餘的畫作之上,鋪天蓋地而呈現出現的,便是全圖的黑色背景,沒有人物,沒有風景,甚至沒有一個非生命體而立之上,唯獨是黑色背景豎中的那一條白色線條,把這幅畫作一分為二,成為畫作最為醒目的一部分。

  那黑幕之下赫然生出的一條白色線條,既不是愈來愈緊閉的大門中間最後殘餘的一條光線,亦不是漸次開啟的大門中生之希冀般的漸行曙光,反倒這“門”像是從中生割出了一條倘佯進一方陽光的脈搏——生動、鮮活且源源不滅!

  友人這幅角落中叫人不禁數落的單調次畫,是否真的如他所言般的“畫畫皆珍品”呢?

  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初來客地,這畫叫我聯想及處,便是方才門前街頭熱吻着的數對青春靚麗之少男少女,可以在這個談性變色的國家,倘佯在水泊梁山與桃花源般的城市之內,絲毫不受時代的黑幕之影響,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回歸到大自然最本真的秉性中去,做一個新時代的主人,享受愛情與性真正的樂趣,豈不快哉?

  正叫我大約想得大酣之時,一隻沛然而伸出來的大手麻利地撕下了畫作上的那一條“白色線條”。

  “你...你...你怎麼可以私自毀該畫作?是誰叫你撕下這白色線條的?”言出於口不足三五秒,我便倏然意識到了自己落到了兩言不一的尷尬境地——既然是線條,為何徒手一撕,便如同畫皮般的離畫而去?

  “先生你有所不知,這幅畫作本來就是一幅全黑的背景,也無風雨也無晴,是我們家老爺畫給有緣人的!不知道這誰家的孩子不懂事,把一條雙面膠帶粘上去了!這下可好了,這畫作也該作廢了!不過好在我們老爺說過,畫便是畫給有緣人的,有緣之人看過了,毀了也是值得的!如今畫作已毀,想必有緣之人都已觀畢!”這友人的管家面容斂肅,絲毫無大驚之色、惶餒之態,面如平湖般的收拾好了畫作的殘骸,轉身離去。

  嗚呼!這叫我沛然莫之能御的白色線條,竟然是幼稚孩童的無作之為,我竟被這小兒騙倒得天昏地暗了!可不叫作可笑?

  這幅黑色畫作,原來伊始便只是全盤皆黑的啊!

  天黑時我在睡覺,有人卻做着偷雞摸狗,肉慾縱橫的勾當,睡眼朦朧的我,昏睡得竟不知有黑夜之色,只得到我白日看人,人人便都是清新白皙的!我原是被這黑中之白欺騙了的呀!誠然,這街頭激吻的男女,形色之上,與我在巴黎、甚至是犯罪率居高不下的羅馬之中所見的街頭男女,該是有根本的區別啊!當肉慾變為廉價的金錢交易,這周遭哪裡還有清白可言?這些多數滿身污垢的少年男女,只嘗到了這個城市施捨給他們廉價“美味”的肉色,卻絲毫不顧屠夫昔日之血腥!無知之肉慾享歡,只會把他們拖入時代的黑洞之內,日夜身受鞭打之苦,鞭打之後便是脫身於黑洞?噫,微斯人!這些單隻穿着內褲的無知之徒,自以為穿着褲子的地方更耐打,便都一齊撅起了屁股任由疾鞭鞭打!這幅景象,才是這座城市夜間的真實之悲哀吧?

  我竟無知到了為這一縷虛假的白線而漠視這幅畫作之黑幕,可以被一個孩子欺騙到這步田地,我也真算是老糊塗了!

  怔怔地望着管家手中捲起的黑幕,真是叫人又哭又笑呀!

  白中黑——教育

  十多年前的我們,都在思想上崇尚自由,十多年後的我們,都嚮往着有朝一日可以被禁錮在一個屬於自己的房子之內。

  都十幾年了,而今叫我再談起這個時代的教育,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張不合年齡段的憂鬱無助的少年側臉,和十幾年前那個被禁錮在教室中無助仰望世界的自己頗為相似。

  我的學生時代,記憶最為深刻的人,是那位臉上長了一顆大黑痣的中年班主任,身材健壯,肌白如雪的他,於左旁臉上,偏偏長出了一顆頗為奪目的黑痣,叫人至今每每念及他時,記住的偏不是那健壯的身材、雪白的臉頰,而是那顆左臉上的黑痣。

  那是我思想稍受啟蒙的年紀,那個年齡段的孩子們最是崇尚自由的思想了!於是我們舉班同呼——我們要做個有思想的人!我們需要自由!而結果呢?結果我們和龍應台女士那把“野火”中的主角群眾們遭受到了一般的命運——我們向天呼喊,老天除了漫天的瓢潑哭泣外,也無他法!於是我們向著教育界呼喊——學生需要自由!不應該被禁錮在學校之中!我們要做有思想的人!而結果呢?我們當然擺脫不了教學樓的桎梏,卻做了有同樣“思想”的人——我們要做有思想的人,於是就有人給我們每人發了一本書,發了一本同樣的書!——我們要以......為中心,堅持馬克思思想......這樣才可以解放全人類的身體,甚至是思想......

  翌日,那個左臉黑痣的班主任越洋去了歐美出差,一個公立高中的班主任可以越洋出差,無疑是讓倒轉過來的沙漏有了傾瀉的極大餘地——他自由了!從身體上開始的自由,所到之處,遍是空白、無限可能!這個身體自由過的中年男人,成了那三年高中生涯中我們全班羨艷不已的對象!

  可一個人出生伊始,最先開始學會的是走路,繼而才是支吾學語。對於語言上的教唆,人們更容易傾向於對行為的追求。

  高中的那些同學們,沒有誰記住馬克思說過什麼東西!倒是畢業之後,半數同學大約都是出國留學了!他們的身體終於也自由了!——這算是對那個被禁錮在教室里對窗問天的少年,最大的安慰了吧?

  而今的人兒,好似退化了一般,只學會了茹毛飲血的活兒——沒人再去談論崇尚自由的重要性!相之於自由的思想,倒不如給我一所安穩的房子住着來得實在些!

  大小之事,都是不預則廢的!在沒有事先慷慨領導衣囊的情況下,我便向我的頂頭上司——那個潔白臉頰上滿是黑色麻子的中年男子,申請了福利房的名額。結果又是那位馬克思“開口”教育起我來了——小喻同志,要相信我!你和你的妻女不會一輩子都待在這種小房子裡面的!你就不是那種池中之物!這次公司開會時領導就有指示了,要圍繞馬克思思想......要讓你們員工感覺到自由的力量!要讓你們好好發揮自身的特長,房子的事不要着急!你且先放開了身板工作,自由無憂地工作!

  次日,滿臉黑色麻子的中年領導和受賄的幾位同事,都得到了極影響其自由發展的那所大房子!妻子和丈母娘相對於馬克思的思想教育、領導口中的自由,更是傾向於房子的歸咎之處,餘下便掀起了家族的一場利益風波——姓喻的,你真沒用,結婚時說得好好的,結婚後就換大房子!我怎麼到現在還看不到大房子啊?別跟我提什麼自由!我還就要一個約束自身自由的房子了,你給得了我嗎?

  被房子禁錮的年代有人向我宣揚着馬克思思想,真正想被房子禁錮的年代,依舊有人向我宣揚着馬克思思想。

  我不過是想好好讀個書,安穩住個房,不料這生卻和馬克思先生結下了莫大的梁子!

  且看大道之行於我的有生之年不易行道大光了!我竟斗膽架起了天文望遠鏡,望之人類的未來——世界一幅雪白如砥的景象,白雲、白雪,就連每個人的臉都是潔白如砥的!只是近了些再看,每個步入中年之人臉上,不論男女,都赫然出現了大小不一的黑痣、排列不當的麻子!身處之時,愈是感甚明顯!

  莫非這人生來便是喜歡在大白天都躲進漆黑的屋子裡治癒病入膏肓的身體?治了一輩子,被針扎了一輩子,卻都沒有扎進過靜脈中一次,反倒是把自己折騰得體無完膚了!

  可憐我這望遠鏡究竟還是望不穿黑盡之處!

  白中有黑,黑中有白——棺材

  大白天里,“真理”死了!被放進了漆黑的棺材之內,永闊地瞑目了!

  前來弔唁之人接踵而至,大伙兒都想見見真理最後一面,卻被一夥兒黑衣人擋遮在了方寸之外。

  “我們是‘權力’!你們這些市井小民給我們聽好了,真理死後的安葬程序,由我們代為他的家屬來完成,你們大可安穩些!且聽我們來宣讀真理的悼念詞!”說話的是黑衣人領導——“權力”,身邊的一位跟班代表,代表權力的跟班!

  周遭的小民都瞪大了眼睛看這夥人目下的舉為,湊近了聽他們手上白紙黑字的悼念詞,進出有序地用鼻子均勻地呼吸着空氣,唯獨沒有人張嘴吭出一聲。

  末了,那位跟班代表開始吱呀吱呀地念道:

  “這位棺材裡面的真理老先生已經死了,我們自該節哀順變,自該由權利代表真理來統治世界!真理的這一生過得是相對值得的——他生來便有高大的身材,強健的體魄,他的身段之高,甚至勝於權利之大!他的身材之健壯,皆是平日刮取民脂民膏而來......”還未等到跟班代表言畢,台下就濺起了口沫:

  “你們不要亂說!什麼叫做身材高大?體魄強健?你們純屬胡扯!真理生前明明就是一個身材矮小、骨瘦如柴的小老頭子!我現在還深刻地記着他與人海中宣揚自身之時,是何以無辜地被人潮所淹沒,每每直等到我困惑之下低頭沉思,才引他入我的注意!他分明是矮小得常被無視,何來的高大?我們之所以以他為‘高大’,全屬他的思想之彌高!而你們言語之中的體魄強健更是迂闊之言!這般形若刀削,瘦骨嶙峋的老頭子,怎麼在你們口中就變成體魄強健了呢?你們以為人死了,你們就可以胡說了嗎?那個後山之上夙夜憂嘆,長噓其聲,隨風傾倒的老頭子,每日每夜思忖的,皆是如何才可以使其自身真如你們所言這般‘高大強健’起來!這瘦弱之人,哪裡又有戾氣去收刮什麼民脂民膏啊!這刻,你們趁着真理死了,沒人與你們辯論是非了,就起性顛倒黑白了?大夥倒是說說,真理生前究竟是一個怎樣身材的人!”人頭攢動的市井之下,一位身材亦然矮小不堪的少年理直氣壯地向著權力集中營叫嚷道!身材之疲敝並不少卻他的一番激昂之魄!

  就在這大白日里,被永久地禁錮在黑暗中的真理不力露面,只由得棺材之外的人群辯論着是非!

  人群之中,大伙兒依然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覷着,耳朵貓聽着先前一刻生出的動靜,屏氣凝神地小心呼吸着周遭充斥着緊張的空氣,只是他們的嘴巴依舊是無言。

  “你這個臭小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吧!我們是誰你還不知道?敢冒犯我們?找死啊你!給老子滾回去!你再是插嘴一句,老子一巴掌扇死你!滾滾滾!”個頭不大的小夥子義憤填膺地緊握着小於權力跟班的小拳頭,盯凝着眼前這權力的跟班呲牙而吱吱然!

  “好了好了!我們繼續!除了身材高大和體魄強健外,真理生前便是個蒼老多時的男人!一個蒼老許久的人,想必活的時間也是不短!加之他肆意傳播有敝於權力的狗屁理念,這般蠻橫無理的人,竟然可以肆無忌憚地活到這麼老,所以我們說他這一輩子算是很值的了!......”正在權力的跟班“的了”二字餘音未散,那個小個頭的小夥子再次跳起陣前,大力揮甩着方才緊握着的拳頭,向著權力集中營中的權力本人大聲斥責道:

  “你這個偽君子!真理在世的時候你連個屁都不敢放響!如今在真理屍骨還未寒之刻就把憋了一肚子的屁一次性全放了是不是?大伙兒可別聽他的!大伙兒難道不記得嗎?真理才不老呢!他的一輩子都奔波在我們這些小民之間!他用一生的時間大聲呼籲着——我們不要保持沉默啊!真理必須在廣義的吶喊聲中才可以得到永生的呀!真理不論男女,大伙兒都可以感覺到他的存在,他幫助過男人,就沒幫過女人嗎?說真理是男人,就是不把女人放在眼裡了嗎?大伙兒聽我的!我們這刻不論男女,便都大聲的呼喊吧——不要沉默,相信真理!”小個子可能真不大想過,叫眾人將心比心,換位於自己甚至真理的思想,實在是妄為之舉!“將心比心”本還是四字,卻只有兩顆心可見,往往為之,卻總是一人的事罷了!

  人群之中,人頭攢動得似乎厲害了些!大伙兒都睜着章魚眼睛窺探這小個子的命運,耳朵繼續貓聽着權力的發話,鼻子急促緊張,極不規律地呼吸着,而那一張張本該張得老大的嘴,卻是一刻也不曾開翕過。

  “小混蛋!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且言語間,那跟班代表的一記巴掌便打在了小個子的臉上,小個子應聲而倒,本就不大魁梧的他倒在地上,顯得愈加渺小極了,不知是久經齜牙,還是那一記巴掌實在是太過出力,小個子那嘴角滲出了一絲鮮紅的血跡,不是白日的白,也非棺材內的漆黑,只是鮮紅!

  而小個子方才一番在調的激昂歌唱,也不知是在這一記巴掌的威懾之下,還是那聲震山林的權力“威...武...”走調之聲的淹沒之下,戛然而止!

  “他叫什麼名字?”權力終於開口了,那個打人的跟班代表趨炎附勢道:

  “這個小王八蛋叫做‘勇氣’,天生的硬骨頭,不怕打!您看我們是怎麼處置他?”

  “我管你是小王八蛋還是勇氣!”權力橫步於身邊的跟班之下,以驚天人覺的高大身勢站立在勇氣的面前說道:

  “你不是說真理叫你們學會吶喊嗎?你再叫他喊一聲啊!”權力狡黠地笑着,臉部極度抽動的肌肉像一圈圈螺絲的尖銳螺紋,那一聲聲奸笑,深深鑽進勇氣的皮頭之內。

  而禁錮於黑暗之中的真理,竟在這刻也是以沉默以對。

  “混蛋!真理雖然在大白天里身處漆黑的棺材!可是他的心卻是白凈聖潔的!他一直教導我們追求民主,我們是不會屈服你們的!大伙兒振作一點,我們要民主!不要沉默!”

  勇氣歇斯底里地扯盡嗓子吶喊道。

  “來人啊!給我把勇氣的嘴堵上,再用黑頭布把他的頭蒙上!我不僅要他不能言語其他,更不要叫人群看到他這張叛逆的面孔!”

  言畢,勇氣便被堵上了殘留血跡的嘴巴,蒙上了黑色的黑布。

  人群皆以震驚卻是意料之中的驚恐眼神望着黑色頭布下的勇氣,耳畔還在肆意傳銷着自身意淫來的白色恐怖,呼吸變得分外急促起來了,那張緊閉的嘴反正一張開便會被塞進一塊堵嘴布,終歸和勇氣一般再無言,想想也罷,還不若繼續沉默!

  嘴巴被堵,眼睛被蒙的勇氣依舊睜着眼睛活着,這並不足為懼;而棺材內的真理閉着眼睛死了,這也不大可怕。最是可怖的,還是那半死不活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沉默小民!

  末了,權力跟班代表繼續在白紙上念着黑字:

  “真理這一輩子一邊肆意地享受性的肉慾,卻一邊妄想在思想之上傳銷自身,實在是可笑!這個在身體上便不純潔的人,思想上也聖潔不到哪裡!但他的一生終歸是值得的——讓我們慶幸他歸於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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