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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而無痕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得得9

  人在大自然中求生存,會有各種各樣的活動,也必然要受到傷害而留下累累傷痕。有些時候,這樣飽經傷害而傷痕纍纍的人,反而更有活力,更能經受磨難,也更容易體會到人生的意義。

  我早年在那莽莽崇山峻岭中的小山村長大,從小在山裡摸爬滾打,其間受了不少的傷。有的部位,是名副其實的“累累”,因為,最容易受傷的總是那些部位,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或者舊傷已經痊癒,過一兩年,又添新傷。新傷或者把舊傷完全覆蓋,後來就只呈現最後一次受傷的痕迹;或者只在舊傷中再傷一點,永遠展示着那不可改變的新舊重疊。

  我的身上有幾種傷,直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受傷的過程。

  最早的是右腳腳板底的,應該是在讀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光着腳走在剛剛挖出來的鋪着新石砂子的馬路上,被那鋒利的石砂輪廓割破的。腳板被割傷了,外婆才專門為我打了一雙草鞋。有經驗的人都知道,新草鞋最難穿,要經過一段時間被踩得柔軟合腳了才好穿,但是草鞋被踩到合腳的時候,就快要壞了。那新草鞋正巧對着我受傷的部位有一個接頭,微微露出來的草頭正好插入我那未及痊癒的傷口,只得用一點未經消毒的棉花隔開,等到傷口自然癒合的時候,就永久有了一邊凸出一邊凹陷的傷痕,那凸出的成了老繭,過一段時間總要掉一層皮,數十年竟一仍其舊。

  還有就是兩條小腿正前面手能摸到骨頭輪廓的那一線,那是極易受到傷害的部位,到底受了多少傷,已經記不清了。只記一次在岩山上一邊看牛一邊砍柴(農村稍大一點的孩子,都必須一邊看牛一邊砍柴或者割草;只有太小的孩子才只看牛不砍柴),散發著枝椏的柴砍好了,拖集中的時候,散開的枝椏和兩旁的草木藤刺牽挂,阻力實在太大,只顧得猛力地拖,殊不知腳下一踩滑,一跤跌下去,左小腿正好刮在鋒利的岩石上,肉皮被颳起將近三公分長比筷子寬的一條,白白的深凹的一條傷口,立即,鮮血滲出溢滿,來不及細想,也實在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就在岩縫中找了又細又乾的黑黑的泥粉,撒上去,稍稍休息,看看血止住了,繼續拖柴,捆了,把牛牽來,扛着柴在後面趕着牛,回家。過後,這裡就留下了一片柳葉一樣的深褐色的疤痕。又不知過了多久,那片柳葉一樣的深褐色的疤痕又添新傷,“柳葉”殘破了,增添了更加難看的白色。

  到了叛逆時期,儘管老人們一再告誡別干蠢事,可在背後總是要偷偷摸摸去冒險。那時我們家餵了一頭小水牯,出去看牛的時候,總要偷懶,騎着它上山或者回來。可是它並不很溫順,有人騎着,總要和人作對,要麼專找樹枝或者籬笆擦着走,要麼在路不好的地方故意亂跑亂跳,把人折騰得渾身不自在,在它的背上呆不下去。在初二過後的那個暑假,有一天,我剛騎上去,它就趁着又有籬笆又有禾麻(大蠍子草)路不平全是稀泥的地方,一個狂奔,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已跌進了禾麻林中。顧不得禾麻刺痛的奇癢,還得把牛趕到山上,讓它吃飽了,天黑了,再回來。過後,左臂就腫得連衣袖都顯出脹大了,伸不直,抬不起,整天躲躲閃閃,生怕被外公外婆和哥哥姐姐們看見,心想,做出這樣大的錯事,肯定是要挨一頓痛打的。但是,我畢竟沒有藏住。過了將近一個星期,父親回家了,看我做什麼都不賣力,總是顧慮着,細看我的左臂伸不直,一再追問之下,我只好吞吞吐吐說了實情。可是,一向對我們非常嚴厲的父親一反常態,沒有罵我,更沒有打我,一聲無限惋惜的長嘆之後,就立即派人去把我們家老姨公請來。

  老姨公一問,將近一個星期了,但還是胸有成竹:“時間長了些,也還來得及,就是要痛苦些。”然後開始治我那肘關節脫位嚴重扭曲的左臂。他先用酒在我那腫大而彎曲的關節部位輕輕地揉搓,邊揉搓邊拍打,酒搓幹了又加,逐步從輕到重,讓我能夠承受那不斷加劇的痛苦,一直揉搓到手臂發熱,熱透到骨髓,才嘗試着小幅度地把我的手臂拉直;拉了之後又揉,揉了之後又拉,下一次比上一次多拉直一點,拉一次我就痛得哭一次。不知重複了多少個回合,終於拉到最大程度了,才說:“已經長肉節了,不能再拉了,也差不多了。”最後把他自己配好搗好的葯給我包上,又用布片包好,再恢復90度左右的彎曲,用繃帶給我掉好。

  葯掉幹了,又換了一次,等第二次葯丟掉以後,我才完全解開繃帶,慢慢進行恢復鍛煉,又從90度左右的彎曲逐步活動拉直,慢慢拉,逐步加大拉的幅度,直到我到縣城讀初三,快到冷天了,才拉直到現在的程度,可是無論如何也有一點彎曲,再也沒有恢復原來的樣子——這就是永久的傷痕了。

  但是,我發自內心地感謝老姨公,從那以後,無論干怎麼複雜怎麼繁重的活,也無論是什麼天氣,我的左臂都沒有複發過,而且,直到現在,我都還能保持這樣的習慣,彎着左臂抬擔子上肩。

  左手上的刀傷,就是縱橫交錯了。從小的時候自己砍陀螺,到剁豬菜,到切菜,到破竹成篾編攝箕,直到後來的做木工,總是要在左手兩個最得力的指上留下傷痕。小的輕的已記不清了。

  我們家地邊在不影響包穀成長的地方都要種蕎菜,那是一種只長莖葉用來餵豬的植物。我們家的日子過得艱難,母親凡事都做得很精細。就說這割蕎菜吧,母親要求我們,幾乎是沿着地皮不分老嫩地割下來,再把根部老的削去,這樣,下次生長起來的就一致。在一次削蕎菜的時候,左手拿着一大把蕎菜,抬到差不多平視的高度,右手揮舞着鋒利的鐮刀砍去——就像初學切菜的人一樣,總是留不好那手指與刀口之間的距離,一刀下去,手指總要被切傷,偏偏就砍在食指的第一節上,鮮血直流。

  後來,那小山村中的老家,就只有哥嫂他們在,我們家搬到縣城了,連床鋪都不夠睡。好在一點,憑着東想西想,東瞧西看,自己居然也學會了木工,說實在的,今天只要工具齊全,你就拿原木給我,我也能憑自己的兩隻手,把它做成傢具。

  記得那是一九八四年,我當時在省城進修,暑假回到鄉下的老家做床。就在我做床的時候,有一根用過的小木枋,上面又有釘子釘着的一小塊,得把那不能用的小塊分開,當時可能是因為忙過頭了,未及細想,左手把那小木枋按在馬凳上,右手揮舞着木匠專用的偏鋼斧(鋼安裝在側向一面便於把木枋砍得平而直的斧頭),從右向左砍去——斧頭早就砍在了左手食指的第一節上,未砍在兩塊木枋之間的細縫中。我知道那用力的一斧是什麼傷害,立即放下斧頭,左手大拇指使勁地壓着傷口,絕對不能鬆動出血,對着山上直奔,找到了我從《貴州草藥》上學到的治刀傷的灌木,掐了嫩葉尖,又一趟跑回家中,讓大嫂幫我找好了布片和線,才把那嫩葉嚼爛,左手大拇指剛揭開,一團大指頭大小的殷紅的鮮血,就像滾圓的玉珠,瞬間就要墜落,我立即把嚼爛的葯蓋上去,用布和線包紮好。大嫂看那鮮血,還深為我擔心。我說“沒事,最多一個星期,我就可以接着做床的”。

  回到縣城,無論做什麼,都不能讓那傷口沾水,一星期過後,我又回去繼續把那床做完。傷痕是永久的了,與那鐮刀砍的又胡亂地交錯着。

  然而,這些,都傷而有痕,不足掛齒。最有意蘊的,是那樣的一次,傷而無痕。

  我們家鄉給水田增加基肥的生產程序,叫做“打秧青”,就是從山上割來野菜、青草甚至各種樹木的嫩枝葉,分散撒到田裡,再赤腳踩進泥漿里漚爛作肥料。

  一九七七年的春末夏初,我剛跨入成人的行列,由於過去餓飯的豐厚積澱,身材尚未長足,就一米六幾的身高,百來斤的體重,但是,畢竟經過收一季莊稼的磨礪,也有一副可以引以自豪的身板了,一百二三十斤的擔子,上肩之後一口氣連跑帶跳走五六里山路,完全不成問題。

  “打秧青”的時候,我獨自一人,找到了那麼一片令人興奮的地方,百把平米比較平順的山坡,各種野菜、蕨草、蒿芝,長得很豐茂;還有低矮的小樹木,嫩枝嫩葉長得兩尺來長,最適合做“秧青”了,我選那最好的忘情地割着,累了就伸一下腰,就個把鐘頭吧,那一片就全割完了。把它們捆成兩捆之後,就已經意識到,要在平地里,把兩捆都弄到肩上怕有些難,就先把一捆選一道小土坎靠着;在平地上再用扁擔插進另一捆,肩扛着扁擔最靠近草的部位,雙手抱緊扁擔前面的一頭,走向靠着小土坎的一捆,顫顫悠悠地把扁擔插進去,肩膀調整到大致中間的位置,挑起來。就在兩捆全部懸空的時候,那感覺哦,此生就只有那麼一次,想來任何人也經不起第二次——腰間的皮帶就像非常結實的鐵桶箍,腰部的肌肉就像那再也箍不住就要暴裂的鐵桶,竭盡全力地往外面擠,往外面竄。趔趔趄趄走了三百來米遠,擔子掉下來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可就是沒能再次把兩捆穿好挑到肩上。無可奈何,只得一捆一捆扛,把一趟分成兩趟,四五里路,扛完兩趟怎麼也要兩個鐘頭啊,然而,舍此也無他法了。扛一捆到田裡一稱,我的媽呀,九十斤!那一挑“秧青”就一百八十斤啊!再怎樣磨礪,那一米六幾加百來斤的身板,怎麼承受這一百八十斤的重擔啊!就這麼一次,我的腰部受到了嚴重的損傷,可是,當時竟然絲毫都沒有覺察到!事後很長時間,也了無痕迹!

  直到一九九六年春,這了無痕迹的損傷,才讓我領教它的況味:莫名其妙,腰部疼痛,毫無支撐力,連坐着都撐不住,徹底倒下,躺着,一躺就是三天!一番前思後想,我明白了,就是那挑“秧青”隱藏下來的禍根!原來,三十六歲,是人生的一個分水嶺,在這以前,健康的人,通常不會表現什麼病症;過了三十六歲,無論你怎麼健壯,你之前積澱的勞傷和疾病,都是要發作的。

  自從那次發作以後,我就再也沒有雙手舉二十斤以上的重物高過頭頂,任何時候做這樣的動作,腰部就任何時候立即沒有了支撐力。

  二零零八年,南方大凝凍,高三寒假緊鑼密鼓地上課,可是我又在家中躺了三天,那了無痕迹的損傷又一次讓我領教它的古怪:越惡劣的天氣劇變,越容易到來,越折磨得你慘!

  現在不同了,年齡越大,它到來的頻率越高,間隔的時間也越短,這分明是在告誡我:不能忘了那無痕之傷!這似乎也和其他事物有共同之處:有形的東西,人們可以忘懷;無形的東西,反而讓人終生不忘!生活中的很多東西總是這樣,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但是,對自己有損傷的事,對別人有損害的事,一旦躬行了,付出的代價是沉重的,得到的教訓也是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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