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靜靜地走了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小景
父親靜靜地走了 標籤:父親的病
父親 靜靜地走了
元宵,於笙歌簫聲里,翩然而至。燈影、花影、人影、燭影,影影相照,卻照不出父親那熟悉的面容。“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忽然又想起這詩,想起父親已走了,走在了那個馬年將到未到的日子,走在了那個兒孫們原本與他歡聚、於異鄉返回將到未到的時刻。
那一日,蛇年臘月二十五日。
那一刻,蛇年臘月二十五日黃昏。
時光退回到蛇年更早的一天,弟弟對父親說:“爸,今年臘月二十五日,我回家與你先過春節,再轉道去贛州與我岳父母過春節,正月再過來看你”。父親一直和哥哥生活,我們看父親是到哥哥家裡。父親說:好。因為父親知道,這麼多年的春節弟弟一直在陪他過,他應該去陪他的岳父母過一回年了。這一天很快來到了。臘月二十五日,陽光又像一直放晴的往日一樣,透過湛藍的天空盡情地灑了下來,盈盈地照在喜氣洋洋的大地上,照在一張張歡快而喜悅的臉上。弟弟安排好單位里的事,一家人興沖沖地往老家趕;侄子剛剛辦罷喬遷事宜,便向部隊告了假,載着到他家道賀喬遷的他的父親和他的兩個哥哥緊隨其後;我在九江工作的兒子兒媳帶着剛咿呀學語的孫子在繞道前往侄子那裡道賀喬遷后,也一道匆匆往回趕。
黃昏,一行三輛車抵達小城, 兒子知道我們想念第一次回家的孫子,便先回到了小城沿江路的家裡,弟弟和侄子則分別駕着車載着兩家人往老家趕。離老家只一箭之遙了,噩耗突然傳來——父親走了。
相見變成永別,歡聚化作悲傷。
這是上天的刻意安排?——兒孫們一步步走近父親了,父親卻突然走了。咫尺之間,父親或者一個彌留的眼神,或者一聲片言隻語的囑咐,就那樣與我們擦肩而過。現實,讓我們不得不飲憾終生!
這是父親冥冥之中的選擇?九十六個春秋,父親歷經了太多的生離死別,看慣了太多的淚眼,他是否不願親眼看見兒孫們為他的即將離去而傷悲落淚,想靜靜地離去,悄悄地辭別這個世界?也許吧。其實,父親也應該是這樣想的。臘月二十五日這一天,哥哥不在家了,哥哥的兩個兒子也不在家了,家裡只有很耳背的嫂子和侍奉父親的陪護。快黃昏時,因骨折卧床一年多的父親情況突然有些不好起來,陪護有些驚慌,想告訴我們。父親從沒糊塗過,連忙阻止,吐着遊絲般的氣息說:別打電話,別嚇着他們了,我沒事。
黃昏,父親便走了,靜靜地走了。那麼安詳,像睡著了一般。大家哭啊,喊啊,“爸,你怎麼不等一等我們就走了呢,怎麼走得這麼決絕啊”,“爺爺啊,你怎麼突然就不要我們了呢”。在蘇州工作的女兒女婿帶着四歲的兒子也馬不停蹄往家裡趕。
面對死亡,父親似乎異常坦然。其實,對於死亡,父親曾經有過不同的心態。小的時候,還算聽話的我們,也有淘氣的時候,常常會惹父親生氣,每每這時父親總說:“你們這些‘短命鬼’,想要我死呀!”大清早是很忌諱這樣說的,父親卻不顧忌這些,照樣死啊死啊的把自己咒了。遇上傷心事時,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嚎嚎啕啕:“老天呀,你快收我去吧,我不想活了,讓我早點死了算了”。母親在時,一邊羞他一邊勸:你一個大男人,也像女人一樣,不要臉啊。父親立馬止住了哭,眉毛一擰,直瞪母親。母親不在了,逢年過節,家裡冷灶冷鍋,我們沒哭,父親倒悲悲切切哭了起來,他不時叫着母親的名字,呼喚着母親要收他一塊到西天去。
父親說起死來,口無遮攔,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每每有事時,也是泰然自若。六十多歲那年,父親病了一場,身子纖瘦纖瘦的,彷彿風也能吹走,臉只有巴掌大。一天,我從單位回家,只見父親住室的前一截有個木匠在忙乎。我問自己:在幹嘛呢。過去一看,全明白了。原來,早幾天,父親就悄悄叫幾個後生到山裡把他做棺木的材料挑回來了,跟着叫村裡一個很有名的木匠為他做起了棺木。好像農村上了歲數的人都那樣,瞧見自己身體有些異樣了,都準備着自己的一些後事。我不知道父親那時是怎樣一個心境,究竟是沿襲着農村老人一般約定俗成的做法行事,還是真把死亡看的很淡呢?棺木按當地的一般樣兒製成,不像影視劇里見着的那樣大塊。棺木做好了,木匠抖了抖身上的木屑,笑着對父親說:“你老至少還可以再活三十年”。我們這裡有種說法,做起的棺木,要是棺蓋和棺身難以合到一塊,主人一定無恙,且長壽。父親的臉上悄悄劃過一絲淺淺的笑。是寬慰?是對死亡的蔑視?我以為那時父親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心裡是有數的,對於死亡並不見得恐懼。時間印證了木匠的話,但不能說印證了那種說法。那說法畢竟有點虛無縹緲,唯心的成分多。唯心的東西靠譜嗎?
又 過了些年,父親又一次病了。一日,叫了我哥,把他死後墓地用的那些又大又粗的石料運了回來,放在他睡的床對着的窗子下(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有什麼奧妙或者考究,從沒考問過)。後來,父親的病好了,那些石料依然還放在那窗子底下,父親每晚睡覺的床依然對着它,對着那些他未來墓地用的石料。我曾想,父親心裡怎麼不害怕呢,怎麼能安穩得了呢,晚上怎麼睡得着呢?按習俗,墓地石料買回放下后就不敢隨意搬動,有兇殺的。但床可以搬動的。我們就勸父親把床搬到另外一個房間去。父親卻一點也不以為然。(父親走了,那些石料才搬走)
父親前年摔傷卧床不起后,對生的慾望強烈了起來,或者說對死亡敏感了起來。和以前是一種截然不同的心態。他不是嘮叨我們沒讓醫生為他手術治療,就是抱怨我們沒讓醫生為他用最好的葯。九十六歲了,無論手術或用藥,風險都是非常大的。當時把他送到醫院,醫院看到那麼高齡的病人壓根就不想收,是我和弟弟找熟人,父親才勉強住進了醫院。後來父親又幾次吵着要去住院,我們又把他送到醫院,醫院執意不肯收,其實是辭醫了,認為父親治不好了。父親也絕望了,不得不死掉了那求醫的心。在那些卧床的日子裡,親戚朋友探望他,他總是淚水漣漣,不是拉着這個的手嘆息”我在世間的日子不多了“,就是扯着那個的衣角唏噓”這個年我怕是不在這世上過了“。這使我想起父親四十九歲那年患病的情景。那時我還小,也不知道父親當時得的什麼病,只記得父親那時病得清瘦清瘦的,走路搖搖晃晃。一日,走到屋外的山腳下左腳還被蜈蚣咬了一口,腳腫得像冬瓜。秋兒八月,收成時節,母親一邊侍候着父親,一邊在隊里曬着穀子豆子,一個人時就嘆着氣,悄悄地流着淚,不知咋辦。我們也知道為母親着急,為父親擔心,但那根弦稍一鬆懈,就和小夥伴們到屋后的草坪上追呀打呀去了。母親很是難過,忍不住責備我們:“你們就只知道玩!”淚水簌簌地往下落。原來她為父親算了一命,算命先生說:父親四十九歲這一關很難過,這一關過了,就福壽綿長了。這時父親已是病懨懨的了,但腦子清醒,他有些惶恐:“我可不想死!”央着母親把他抬到縣裡去治。其實母親已叫好了幾個轎夫,(那時交通完全處於閉塞狀態,對行動不便的都是用轎抬來抬去),連夜把父親抬到縣城了。一個多月後,父親好多了。一天,母親着我送米給父親,父親那時已出院住在被我們喚作“爺爺”的一個本姓老人家裡。父親那是提前出院,為了省錢。病沒完全好,還一邊吃着葯。第一次進縣城,跟着一個叫“癩痢殼”的村裡人,走了三十多里,走了四個多小時,走到黃昏。還很小的我,腳走得又酸又疼。一登上五十年代蘇聯援建的那時很有名的“寧河大橋”,眼見樓宇綿綿,江水滔滔,心裡一片茫然。父親你住在哪?我一遍遍念叨着,眼裡溢滿了淚水。在一個帶院子的老式房子門前,我看見父親了,他在那笑盈盈迎着我。他那臉上已找不到那種對於死亡的恐懼了。我的心放下了,覺得父親沒事了。
曾經對於死亡有過恐懼、即便在生命的最後歲月里依然那麼恐懼的父親,在他行將步入“極樂世界”的那一刻怎麼變得那麼坦然了呢?也許父親最終知道了什麼叫生命,它包含了哪些涵義。曾經那麼把死掛在嘴上,那麼把死看得很淡,或許是父親那時覺得死亡一時半會還不會落到他的頭上;曾經那麼怕死,或許是覺得死亡離他不遠了,第一次所以那麼幸運地逃脫,是源於父親那時畢竟還年輕,所得之病也不是什麼不治之症;這最後一次,自覺年紀太大了,命抵不過天,就像樹葉,秋天到了,黃了,終究是要落的,終究是要回歸大地、回歸泥土的。父親最後一定知道了這些,明白了這些。當然,父親應該還知道,在這個世上,他沒留下多少遺憾。兒孫還算有出息,這自然是他知書識禮形成的好家風帶出來的,這是他一直引以為傲的榮耀;兒孫們孝順,不論誰外地回來,都會帶給父親一點好吃的,還送上一個小紅包,逢年過節,濟濟一堂,父親總被尊坐上首;平日,父親幾乎是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不愁錢花,想吃啥吃啥;他容易上火,每逢圩日,村裡一個屠戶案上的豬小肚和鹽鐵總被他買了,村裡一些人於是總調侃他,說他過着“皇帝”一樣的生活。
父親走了,靜靜地走了。青山又添一抔新土,掩去了他的靈,掩去了他的肉,卻掩不去他曾經的笑、曾經的哭,和那一串串曾經的往事。
父親走了,靜靜的走了,願他一路走好。在天國那邊沒有孤獨,沒有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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