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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文學女友”年代三詩友

手機:M版  分類:記事散文  編輯:得得9

  描“文學女友”年代三詩友

  孫文濤

  ……在我們重新學習祖國語言的日子,在奮力解開命運迷團,隨繆斯的左翅撲啦啦撞開悖謬的現實與存在的年代,“婦女們是射自天堂的光”(誰說的?),在遭逢青春最泥濘艱難的“解凍景象”因而心靈易感脆弱、黯淡的時刻,她們以友誼的方式與我們緊密結成一道精神上的屏障。

  我們寫着詩,寫着詩,向前走着,驀然回首——竟發現拖沓的隨筆回憶錄在歲月小路盡頭冷眼等着我們。……

  ——題記

  靜

  忽忽漂京七年,囂浮中已不知物換星移,滄桑幾度,再回故鄉長春,發現20年前圈子裡好幾位親切熟悉的朋友都悄然先走了,才猛然一驚:怎麼我們這一代的紅塵也這麼殘酷、短暫,留不住(昨天剛才在追回“失去的青春”,以為後邊還有很長一段路,還仍在別人書中咀着別人的紅塵)。

  文學,如果沒有文學的緣,在一座浩大的城市,我們怎麼會邂逅、相知,並迸撞一次心靈火花?昨日的愛、恨、笑、淚還都交織在空中,象一條陣雨,“有過多少朋友,彷彿就在眼前”,市工人文化宮燈火輝煌的業餘文學課堂,詩歌班,草地聚宴、斗室聚談,雪夜長街漫步,狂言縱論……轉眼都成灰滅。

  前年在北京通州,一位當年詩友G君(我們80年代初故鄉文學沙龍的盟主)準備搬家,竟找出一本保留了快20年的靜小姐手寫的詩集<;少女之歌>;(當年靜竟全然沒有公開,G帶着它南方漂泊多年又北上竟沒有丟失)我翻看與嗟嘆,G說要不由你保存吧。詩集封面是自己設計的一幅水彩畫少女頭像,還保留着當年“浪漫寫詩”歲月痕迹。隔年另一當年詩友C來京,為“物還其主”(C當年愛過靜),我決定將靜小姐的遺物由他珍藏(那年月還不興稱人小姐、先生,認為是舊中國有錢人家兒女的稱謂)。我在北京搬來搬去,怕有一天她留在世上惟一“文學信物”從我手頭最後遺失。

  80年代開門的長春與今天大不同。我們參加過最早出現的“文學沙龍”,在四道街的一座破舊日偽期木樓內;她們和我們一起受過驚恐(曾因學跳舞“開黑舞會”罪名遭傳訊罰款);略略的“城市頹唐”傾向與精神振奮和肉體的高度純潔奇異地結合在一起,因而回看聖潔。冬季漫長的嚴寒初過,我們懷着幾分欣喜在灰暗的日子裡相遇(沒有學歷、好家庭背景、好工作、未來、愛情),市裡工人文化宮舉辦的詩歌講習班上人聲鼎沸,靜來了,才19歲,帶來一個同樣氣質高傲的同齡女伴,我那時28歲,邵揶比我小點,盧君長我一歲,昌喜、向東、小葉、於冰、小銀、濤君、仲瑋、大俠諸君都二十多歲,興緻勃勃。我們認真地研討詩歌,讀報紙,刊物每期新發的所有詩都被細心品評,在台上即興朗誦自己“幼稚”“粗陋”的作品,是我們在工廠勞碌了一周后的一次“文娛節日”。靜和她的高佻個頭的女伴潔都是美校學生,常背個令人羨慕的優雅畫夾來,成了班裡兩位惹人眼目翩翩“小天鵝”。

  約1992年3月,台灣女作家三毛自殺后數日,我和兩個商人應靜之邀到她服務的歌廳聽她唱歌,問我點什麼,說是<;橄欖樹>;吧,以紀念我們心愛的偶像三毛,歌名一報出,全場嘩然鼓掌(那個年代人大都喜歡三毛,歌廳尚未淪為完全色情場所),靜其後又唱了首有句子“掌聲響起來,我心更明白”(好象敘述一個歌女紅塵經歷)的歌,可是不知為何,我聽了覺她的歌怎麼總有點不對勁,暗埋什麼。靜說她更喜歡唱歌,依我看她還是去畫畫更好,(90年代初追星乍興,我們還瞧不上眼,覺得作家、畫家才是正經高貴藝術)。靜已畢業,任教,辭職,下海,在歌廳謀生經年。當年的詩歌班,大都是出身低微的(有門路的已提干,進大學,不用習文)。

  靜結婚,離婚,自帶一個幾歲孩子。有次我在街上見她,直覺臉色慘白(是胭脂太多還是沒睡好覺)。她淡淡說一個大款在追她。她數年後的死有各種傳言,有人說死在南方,在某歌廳“殉職”,有說……我不忍玷污當年我尊重且親切的文學女友,也不相信不想弄清,生者不易死亦難,讓在天堂之靈魂安息。

  2000年春天北京一個月圓之夜忽失眠,浮想過去,一連寫下好幾首憶舊詩,都是懷念舊友的,有活着的,有死去的。寫罷許久發覺已無人可寄,無人可讀,恨恨。真是浮雲一揮手,生死瞬息間。茲引錄拙寫<;春節后,驚聞靜死訊>;一首:

  有人保留了你的髮帶

  我保留了你飄過的身影

  紅顏薄命,你用青春換取一個古老傳說

  十八年的世界落花流水

  有人變成大款有人變成狐仙有人變成鬼魅

  不堪回首的一場北國之夢

  青春化蝶,落在一張綠色鈔票尖上

  歌廳里展覽過你的歌聲

  展覽過快樂虛榮風情萬種流落風塵

  從二十歲到三十歲還不知道

  為了活着得橫着過去或爬着過去

  你的名字充滿了寧靜,晶瑩

  象一個男孩子五月之夜的夢

  夢醒了,滿臉淚痕

  一輪慘白的月跌下,濺碎昨日小窗……

  (寫完后覺得太“消沉”。忽憶起泰戈爾句:“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靜美?!)

  瑋君

  瑋君離婚,經商,失敗,失業,於90年代中後期一次春節回鄉醉酒中服農藥自殺。他憨厚、直率,喜招待朋友飲酒,每次見面劈頭問:啥時來我那兒干一杯?

  有次興之所來,我們一群呼朋喚友,嘩啦啦來了十六七位男女,拎個錄音機,來到他位於邊郊的綠園寓所鬧了一回,女性燒菜,男性談詩,大家湊錢,直喝得煌煌日斜。那一日我醉了大哭一場,臨走輕吻了一個姑娘臉頰一下,她驚叫一聲。夜裡風大漆黑,我們竄至二O八醫院后一個森林公園裡,敞聲高唱、呼喊,誦詩,我記得迎風(嗆口)誦了首“今夕復何昔,四海共光輝。十里長安道上,火樹映風旗。萬朵心花齊放,一片歌潮直上,化作彩星馳。白日羞光景,明月掩重幃。天外客,今不舞,待何時?還我青春年少,達旦不須辭。樂土人間信有,舉世饑寒攜手,前路復蹊疑。萬里風雲會,只用一戎衣”(好象是胡喬木寫於50年代初國慶夜狂歡的辭,據記憶)(——那時我做夢也夢不到其後會有親歷京華漂流的另番情境。)

  瑋君的家距我不遠,可是進入90年代亂忙誰還有心弄文學,一直無緣少聚,偶然路遇拉手拍肩很熱絡。我是個懷舊者,后回長春,數次經過他門前,覺得景物宛在,人也一定活着!只要我敲門,音容笑貌,猶如目前。那幢很舊的建於60年代的老公寓依舊(這種樓結實,不拆100年也壞不了)。唉,為什麼離婚(八九十年代間忽刮一陣“離婚熱”風潮),為什麼酗酒(!)他門前小巷今日擠滿了狗肉鋪豬肉林髮廊洗浴桑拿,如他活着只要有錢不愁沒處“瀟洒”。可他死前已多年無正式職業,原規模不小的企業早經三五折騰淘空,連地皮都賣了,他空懷一手好鈑金手藝。還是老話,死者徑死,生者徑生,“老牌”東北人都懂得“人死了說啥也是胡嘞嘞”,嗨。

  如果還有來生

  我要飛跑向你的家門

  帶着吉它,帶着酒,帶着一群春天鳥雀般的朋友

  驚訝歡呼

  如果還有來生

  我要記得你的憂傷你的寂寞

  你的情至深處人孤單

  在一個春陽的午後敲你的門

  做一杯早餐的牛奶,黃昏的風

  如果還有來生

  我要記着你記着你住在綠色園林的門外

  我們將不再談錢不談辛苦不談成功

  抱緊青春,在四月的孟春焚盡詩稿醉成酩酊……

  (拙寫紀念瑋君的詩二首之一)

  桑

  她姓桑,家的院子里確有棵老桑樹,春暖花開夏蔭如蓋秋天桑椹果實甚密。不知為何家人忽鋸去了這棵樹,不久她也遽然辭世。(她走後我又去了次她家,殘樁猶在)

  今天回看,誰曾愛過我們,我們曾愛過誰,對他人都並無具體涵義,我們當年的確切關係應是“文學女友”(指我呼她——她們。)

  文學的“女友”!是我們這一代較西安<;女友>;雜誌更早用實踐發明的時代稱謂(不僅僅具性別的意義,更廣,可意會不可言傳),是以彌補我們的社會交往、公共關係里的某種缺憾,是以精神的形式,特別是文學、詩的形式一種“衝決”,它始於70年代末止於80年代初期。其後的青年將難於理解這句子全部含意“這是普西金和他的女友凱恩走過的林蔭路…”世界上有誰會知道、記住這些普通的姑娘們的命運,就是我這一代血肉聯繫的昨日之一部分!她們曾最先大膽地抗爭,與生活、與不公的命運、與庸俗、與污玷時代的濁流,因而闖進了文學圈(文學不是種宗教,但在特定氛圍癥候是種人生利器,提供保衛與戰取人之生存的光明權)。她們是我們在寒室爐火旁漫談(長長的文學,浪費的時光,不含金)惟一忠實的聽眾。沒有她們我們會寂寞死的會使昔日的輝光黯然折掉一半。……

  桑走得最早,離於手術台。她結婚的那天我去了,婚車發動時她竟嚶嚶的哭泣!(不祥的預兆)我們都知道而不說她為什麼哭。她走在我們豐盛的“文學晚宴”剛要散席夜闌人靜前。

  ……她跑去街頭興沖沖給我買來午餐:香熱的油餅、蔥絲;我們共同跟人習過吉它琴(那時吉它剛興,再以前似有西化“頹廢”嫌);在寒而冷的夜街散步;她的鏡片結着細白的小霜花,長巾飄閃。……

  她好強,好學而明智,肯定知道死後也沒人紀念她。當年的“文學女友”們,印象里都較端莊、熱情,而不失活潑機趣。

  你走了,今天不再有人能懂“為什麼昔日冒尖的先鋒派會變成保守派”,並會心微笑。關於純粹文學的話題被束之高閣。我的詩句“輕輕地笑/笑聲牽動闊葉楊的沙沙/它的詼諧來自堅硬的根底/我們都在一瞬間理解到/要笑的含義”已無人可與交諧。只有你會支持我將“浪漫派”進行到底,你懂得。你會知道留下空缺無人替補。我們格鬥的劍已快觸近文學、人生邊緣,而後斷棄。你知道一定知道春霜過完了,日子愈暖,而暖和後會隨之更加空虛落寞。啤酒好苦哇(有次席間大家笑學俄羅斯人舉杯呼“苦哇,苦哇!”)……

  (在昨天我們以知道一切均屬徒勞,但我們還絕對夢不到:有一天,我們會隨時光流逝連對歷史的詮釋權也一同失去)。

  ……再去敲你的家門

  死亡已鋸斷了院中桑樹

  你的父親滿眼失神

  頭上的白雪堆向屋頂

  再沒有春日午後的誘惑

  你說你要嫁給我你長得並不漂亮

  黃沙掃過長街你蕩滌了我的魂魄……

  春街上春雪融融

  往事朦朧

  20年一次的心驚肉跳

  此後這座城市再沒有一顆真正的桑椹。

  ……她愛我?我也愛她?……不知道。一輩子的“宴席”都吞咽下去了——呵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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