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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一隻流浪的狗不期而遇

手機:M版  分類:記事散文  編輯:小景

  汪劍平

  一

  編輯完最後一個鏡頭,我的眼睛乾澀得一陣刺痛。電腦屏幕上那些與主題相關的情節,人物和色彩,把我弄得筋疲力盡。一部電視片的完成,隨之會有身心被掏空的感覺。肉身已不復存在,只有魂魄飄動在混沌,昏沉的茫然里。

  現在已是凌晨四點鐘,我拖着一條孤零零的影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今夜月光真好,天上的滿月皎潔浩緲。朦朧的清輝下,城市的高樓彷彿一群怪獸倦卧在黑沉沉的夢鄉,任夜的恐怖與猙獰在它們四周橫行霸道。

  城市的黑夜也有它獨特的魅力,那奇異的靜謐,讓人更真實地接近於禪宗的奧妙,接近物我倆忘的超脫境界。許多因繁忙勞碌而無法深入的感悟,此刻就象一泓山間奔騰的流泉,帶着清澈、純凈的氣息撲面而來。

  二

  我是在即將走進一條長長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過道入口處遇到那條流浪狗的。最初狗對我的出現感到驚訝和疑惑,它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幽幽的藍光,就象墳地里忽閃忽閃的磷火,讓人不寒而慄。一條孤獨的狗與一個同樣孤獨的人不期相遇。對於狗來說,我是冒然闖入它領地的不速之客,它不友好的眼神已經說明,我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按狗的想法,夜裡我應該和同類們一樣,關上燈,安逸地躺在床上睡覺,即便打着如雷的鼾聲,說著痴人的夢話,也是無關緊要的。人只屬於白天,不屬於黑夜,黑夜是狗的天下。

  為了緩和眼前緊張尷尬的局面,我歉意地對那條狗親切的招喚了一聲,但是狗似乎並不領情,它凶神惡煞地向我緊逼,然後從喉嚨里發出低沉而挑釁的吼聲。

  對於狗的憤怒,我感到極大的委屈,偶然闖進狗的領地並不是我的本意,這實屬無奈的選擇。對此我也懶得作出解釋,因為我知道和一條正在生氣的狗是很難溝通的。它能想象得到我為生計勞累的那份艱辛嗎?它能理解我與同類相互爭鬥的那種殘酷嗎?它能明白我疲憊至極的那份無奈嗎?肯定是不能的,狗畢竟是狗,儘管它們都很通人性,有的還得寵於人,但是我有的思想它們沒有,我有的感受它們也沒有,這就是狗與人的根本區別。

  在這座城市,我常常慶幸自己找了以文化傳媒為職業的謀生手段,並且幹得有聲有色。有人說我頗有才華,有人說我是小有建樹的事業者。對此我並沒有得意忘形,因為我的原則是無論做什麼,不求最好,但求更好。我更相信一句話,思想有多遠,行動就會有多遠。就象今晚一樣,我正為某個單位製作一部專題片,為了費盡心機的把這筆業務做好,我可以從白天到黑夜連續十幾個小時拚命工作。困了就使勁抽煙,餓了就啃幾塊干硬的麵包。因生存的驅動,我與人構成一種經濟關係。一道合約的束縛,使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在這一過程中,我常常感到腳下之路如履薄冰,如立獨索,否則我就是自己不把自己打倒,別人也會把我打倒,這是我們人類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基本法則。

  狗的生存只是形而下的,它們每天的工作就是跑遍城市的角角旯旯,用它們異常敏銳的鼻子尋找一切可能得到的食物,來填實飢腸轆轆的胃腸。而我與狗一樣,又不一樣。我要形而下的活着,又要形而上的活着。就其形而下來說,為了生存,我也照樣穿行奔波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談成一項業務,獲得一筆收入,這在狗的眼裡,類似得到了一根骨頭。狗得到一根骨頭,肯定很高興,我賺了一點錢,也會很高興。就其形而上來說,狗餵飽肚子后最多高興地叫幾聲。我高興了就跑到一家名叫柏拉圖的咖啡屋,然後邀請幾位文朋詩友,泡上一壺“鐵觀音”。一邊品飲,一邊論莊子的哲學,佛家的禪意,然後講述享利戴維的《瓦爾登湖》那幢神秘寧靜的小木屋,以及木屋的主人嚮往的那種簡樸生活。

  三

  我和那條狗依然相峙着,大約是看透了我滿腹的心事,它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準備與我搏鬥的架式。它知道我對它並沒有惡意,至少我們彼此都是黑夜的踽踽獨行者。為此它轉而低下了頭,搖動着尾巴,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這條狗我好象挺眼熟的,前兩天的一個中午,我看到它和我一樣也正準備過大街。那天街上的汽車很繁忙,一輛接着一輛,風馳電掣般的在我們面前飛過。我記得當時並不為自己的安全擔心,而是擔心狗被汽車撞倒。我不擔心自己,是因為我懂交通規則。狗不懂,它不知道什麼是規則,如果一條狗懂得規則的話,那它就不是一條狗了。

  還好這條狗很聰明,也很機敏。它站在路邊四下看了看,然後瞅准一個間隔,箭一般的從街的一邊跑向另一邊。望着它漸漸消失的身影,我不禁對它投去讚許的目光。

  這是一條好狗,也是一條城市裡流浪的狗。它因為沒有家的庇護,使它在與命運抗爭的時候,多了一份堅毅與頑強,多了一份本能的狂野與桀傲,多了一份任意駛騁的自由與歡樂。這是它與那些為一口嗟來之食,整天在主人腳下點頭哈腰,搖頭擺尾的寵物狗最大的不同。

  流浪的狗之所以遭到許多人的驅逐和厭惡,是因為它們的行為總是不象家狗那樣循規蹈矩,溫良謙恭。流浪的狗不屑於人類施捨的那份可憐的呵護,它把天當被,地當床,走到哪裡,哪裡便是家。

  我曾經在一個雷電交加,暴風驟雨的黃昏,目睹另一條流浪狗。或許是當時的情景感受強烈,至今都難以忘卻。

  那是一條瘦弱但依然很有精神的狗,它從何處來,又向何處去,我無從知曉。只看到它從樓群的小道,急匆匆奔向江堤之上。這時天空的戰爭已經開始,閃電、雷霆正與烏雲風暴擺開決戰的陣勢。烏雲越來越厚,越來越低,那紛飛的袍帶似乎伸手可觸。一場驚心動魄,宏闊壯觀的戰爭已不可避免。鋒利的閃電從雲端瞬間劃過,一道深深的傷口血光噴濺,鏖戰正酣,不甘凌辱的烏雲在極短的時間將傷口癒合。在一次次的徒勞無功之後,閃電又指使雷霆加以施威,隆隆的雷聲驚天動地,世界的一切全都獃滯在一陣陣持續的震顫里。許久之後雨終於傾盆而下,它用眼淚感動了戰神,於是閃電和雷霆漸漸遠去,只有風聲和雨聲還在悲悲切切。

  觀看這場戰爭的只有我和那一條流浪的狗,在整個過程中,狗並沒有躲藏到一棵大樹下或是一片屋檐里,它至始至終都站在毫無遮擋的江堤上,彷彿一個身經百戰的將軍,在欣賞眼前這場由自己籌謀的戰爭。

  這條狗是一條受傷的狗,它的背上明顯的裸露着一道血肉模糊的創傷。血已經凝固,痛楚依然在折磨着它,但是從它堅強的目光里,我看不到絲毫的畏懼與膽怯。人在砍傷狗之後,絕不會對狗有半點的憐憫,也不會為自己的兇殘負任何的責任。一條流浪的狗在人的眼裡微不足道,它活着與死去都是狗自己的事情。我完全可以想象,這條狗在挨上那一刀時,一定是在無助的哀嗚聲中掙扎地逃跑,留在它記憶里的是這座城市的冷漠、殘酷和不盡情理的暴戾。

  對於狗來說,儘管活着是一個暗藏殺機的陷阱,但它必須活着,人如果絕望厭世,他們可以採取很多種方式來結束生命,可是狗沒有這種想法,也沒有這種能力,命運可以選擇它,而它卻無法選擇命運,這是狗的不幸和悲哀。

  四

  鑒於白天狗在這城市的種種遭遇與不幸,以及今晚與這條流浪狗的相遇,我突然理解了它最初看到我的那種敵視和憤怒。我恍然明白,原來黑夜是狗的世界。這個世界里,有一種叫着自由的東西在等着它。在一無所有的生命里,自由對狗是唯一存活的精神支柱。有了這份自由,狗可以在黑夜無人的城市,想到那裡就去那裡,想幹什麼就去幹什麼。狗的一生有很多事要做,要不我們看到的狗總是行色匆匆。剛才還見到它與另一條狗親熱的在交談,轉眼間就看不到蹤影了。忙的不僅僅是人,狗也很忙。它們從城市的東邊跑到城市的西邊,一路上它們看到人在黑夜的掩護下,做了很多不敢在白天做的事情。比如一個正在行竊的盜賊,一個在夾竹桃濃密的樹叢間,正摟着女人快樂呻吟的男人。一個劣跡敗露,神色慌張,幹部模樣的人,正把一捆沉沉的錢袋從家裡搬運到小汽車上,然後消失在夜色里。人不讓其他人知道的事,狗都看在眼裡,只是它不願說出來,更不願到公安機關去舉報揭發。最多在閑來無事的時候,狗與狗之間才把各自看到的事,當作趣聞講一講。講完了,狗感嘆地叫幾聲,就再也不提起了。狗為什麼會這樣呢?這是因為它們有過教訓。一次狗走到馬路邊,看到兩個青年正打得不可開交,一個嘴巴流着血,一個鼻樑被打歪。在這關頭,從人群里走出一個老人準備勸架。這時其中嘴巴流血的那一位厲聲喝到:“滾一邊去,真他媽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狗聽到后感到了侮辱,從此狗就再也不管人的事情了。

  五

  狗與這座城市的歷史一樣的長,而狗的祖先們卻比這座城市的歷史還要古老。

  有一天,我在參觀這座城市的博物館,偶然間我發現櫥窗里存列着幾根狗的遺骸,年代屬於五萬年前。這說明當時正處在茹毛飲血的人類,已經和狗結成了同盟關係。在獅王爭霸,虎狼成群的蠻荒曠野,這種同盟至關重要,生死攸關。正是憑着這種關係,狗與人一起逐鹿河谷,圍獵山林。在人孤獨無援的時候,只有狗的忠誠和勇敢,才給了人無限的溫暖。

  “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啼桑樹顛”。在《歸園田居》,詩人陶淵明筆下的幾聲狗吠,讓我從心裡升起家園的寧靜與和美。如果沒有狗的存在,恐怕我們的日子寂寞如長夜一樣,讓人孤獨難耐,毫無生趣。

  那條流浪的狗,最終還是離我遠去了,我想如果它是一條公狗,這會兒可能在城市的某個角落,正有一隻母狗焦急地等着它。我不能讓一條戀愛中的狗,長久呆在身邊聽我沒完沒了的嘮叨。我說的事可能對我很重要,但對這條狗重要嗎?恐怕只有天知,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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