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狸，一隻流浪貓的故事

　　我尾隨着狸狸，走了長遠一段路了。天漸漸暗了。我擔心着，如果狸狸要去的地方很遠，我怕在夜色里看不清它在草叢中移動的身影。那不是白跟蹤了嗎？

　　不過還好，狸狸走得不急，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能跟上它。這時前面出現了一排農民留下的老院落，破舊不堪。我以前路過時，感覺這兒就是一片被遺棄的廢墟。如今這一方農民靠種梨樹和西瓜富了，陸續搬進新蓋的兩層小摟。不見炊煙和人氣的地方就顯得空曠，一副殘敗的景象。

　　隱約我看見狸狸跳進了一家院子。細看，不錯，它的確是進了那院子。於是，我急忙圍繞着這一排院子搜尋。狸狸沒有出來。它為什麼只進這個院子？也許它知道裡面吃的？也許這兒有它的好友？我這樣想着，笑了。為我跟蹤一隻貓笑。心裡暗暗罵，一個傻女人。

　　我決定站在草叢中，等狸狸出來給它一個驚喜，然後跟着我一起回家。

　　眼睛盯着狸狸進去的院子不放，腦子裡卻像過電影一樣，回憶起半年前狸狸和我初相識的情景。

　　狸狸初來我家，是隨在一群流浪貓里，機警而強悍，爭搶着吃我放在園子里的貓食。第一眼，我便記住了它。它是只狸貓。很顯眼的是它半個身子的毛脫落了，渾身疙疙瘩瘩的長滿了癬。搶食是很兇猛的。即便如此，我注意到它憂鬱的眼神。尤其在它注視我的瞬間，沒有恐懼，全是憂鬱。我因此斷它不是流浪貓。

　　第二天，很早，它自己就先來了。我從窗戶里往外看，他正狼吞虎咽着垃圾裡面的骨頭。我忙抓了一把貓糧給他，如此近距離，他竟一點不怕。它真真不是流浪貓。可怎麼加入了流浪隊伍呢？被它主人遺棄了？我反覆想着。

　　在餵了它一次后，它便不再走遠，總是遊離在我家屋子附近。我也就開始每日三餐喂它，還備了乾淨的清水。沒幾天功夫，只要我在屋前喊一聲“狸狸”，它就不顧一切地趕了來，蹲在地上揚着臉，嚴肅認真地看着我。像是問，什麼事？

　　狸狸病得很厲害。它全身長滿了癬，巨癢難耐，一刻也無法安寧：時時刻刻不停地用嘴，用爪子撓着，咬着。最最要緊的，是他的憂鬱。看它那樣子我真揪心。

　　狸狸寸步不離地守在我家門口，不知是從哪天開始的了。早上我一出卧室，大門的玻璃外便是他小小的身影，一直到很晚很晚，我在進卧室前，把全屋子的燈關閉，完全黑了，看外面月光照耀下，一個小小身影映在大門的玻璃上。他的姿勢永遠是面朝屋裡，腦袋隨着我在屋裡的移動而動。

　　一晚，我在床上看書，看得有些興奮，起身出去拿水。出了卧室，一眼便是門外那小小的身影。姿勢依舊，一動未動。夜已經很深了。狸狸始終守候在我家門口，等着，陡地，我明白了，狸狸每天都是這樣等着。一整夜，一整夜。

　　是我家引起了狸狸對家的回憶麽？它是那麽一往深情，那麼眷戀。

　　狸狸默默無語，卻片刻不肯離去的守候着我家，那麽專註而深情地凝視，和原來混在一群流浪者里時大不一樣。

　　它似乎是在思念着它原來的家。家，只有家可以照料它，可以擋風遮雨，可以治療傷病。（雖然它被主人拋棄了）。

　　我不禁淚水漣漣。原來，動物對家也是如此眷戀，對主人如此眷戀。一旦它信任了，就不再改變。回報的是無限的忠誠，用它一生一世去忠誠。這樣可貴的品行人做起來也許還要難些。

　　我走了出去，想撫摸他，安慰他。不想，它不讓，躲開了。在幾步外立住，看定我。它的不讓撫摸，我原來以為是怕我，後來在它的病好了以後，我才明白它是喜歡的。那時不讓撫摸是因身上長滿了癬，它羞愧而且自卑。

　　於是，我開始了不顧一切地幫助它。

　　我讓它進了屋。狸狸顯示出對家的熟悉。它毫不猶豫地上了沙發，穩當地趴下，用家貓慣常的目光審視屋裡的一切。它與我家原有的陶陶，悅悅，黃黃和諧的不能再和諧。我知道，隨説我家貓貓都很有教養地接受了它，但，狸狸用盡了忍耐。他絕不掙搶吃的，也不爭搶睡的地方。更為酸楚的是，我家那三隻貓戲耍打鬧，狸狸只能站在一邊靜靜地看着。它還要忍受那三隻貓的不理睬。這似乎很殘酷。

　　狸狸更憂鬱了。顯見它原來的家不是這樣的。

　　那麼，狸狸原來的家，原來的主人是什麼樣呢？每每想起狸狸原來的家，原來的主人我便陷入深思。

　　對於治病，狸狸是相當順從，給與了無限的配合。打針，吃藥，洗澡，抹葯，一聲不吭。即便這樣，兩周后，狸狸的病情未見好轉。

　　從醫生那裡我知道了，狸狸的病比設想的要複雜許多。無法知道狸狸確切年齡，只能揣摩着大致用藥。從毛色看，枯黃，稀疏，是極度缺少營養。這都是治療的大礙。

　　可憐的狸狸，你到底幾歲？你原來的家境如何？我輕聲問它。它看着我，顯得更憂鬱了。

　　我開始上網尋求資料，必須從理論上了解這個毛病。

　　和人一樣，表面上看這是皮膚出了問題，是真菌在作怪，其實深究起來，是身體缺少維生素B族，缺少陽光合成為鈣，當然陽光中的紫外線也是可以殺死真菌的。動物對維生素B缺乏，是食物中營養的極度匱乏所致，加之沒有充分的陽光。

　　由此，我斷定，狸狸的病是在它原來的家生的。它家住房不寬敞，空氣不流通。流浪貓不會缺少陽光。在有了真菌侵犯后，食物中又少營養物質。生病後，也治療過，（可以看到脫毛的光面變色，是塗藥的後果）終沒見好。也許它的主人就沒有耐心了，把它扔到遠遠的這個地方來。

　　我總是想，憑狸狸的本事，（狸貓幾步可以竄上樹，可以英勇善戰，可以飛牆走壁到很遠遠），如果它的家稍稍近些，找回家去一點也不是難事。

　　在給狸狸治療中，我累積了許多經驗。比如，往它身上噴的藥水，一味噴是不行的。第一貓聽見聲音恐懼，就全身掙扎，第二滲透力不好，可以接觸到癬上的葯太少，不會起作用。我發明了一種方法，帶上一次性手套，把藥水倒入小杯子，用藥棉沾透藥水，輕輕地把手指伸進它的毛里擦。輕得像撓痒痒，狸狸常常舒服地竟睡睡了。

　　還要放在籠子里曬太陽，每天曬3小時以上。（後來我才知道，狸狸是相當野性的。能在籠子里乖乖待上幾個鐘頭，只能解釋它的忍耐是為了治病）。每天特殊給它一個罐頭，純魚肉，富含蛋白與鈣。（把治癬的葯碾碎，放進去）。狸狸沒有吃過這樣的美味，剛一聞，驚了一下，瞬間便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吃完，久久地舔這盤子，直舔得光凈，能照出人影。

　　兩個月，狸狸康復了。醫生説，這是奇迹。醫生還説，這貓真配合的好。

　　在狸狸開始隨意進出時，我發現了它的一個秘密：狸狸每天黃昏時要失蹤。失蹤的時間長短沒有規律，但大都在近傍晚時分。回來時並不叫門，只是漫不經心地在門外趴着。當我開門示意它進屋，它慢慢起身邁着貓步，不急不忙走進屋。

　　我伸手去撫摸它，它稍稍躲開。幾次后我驚訝，這是為什麼？每次失蹤后再回來就這樣不肯與我親近？

　　雖然有許多不解，但狸狸依舊和我不離不棄。和善中不乏知足，但絕説不上親密。就這樣狸狸和我們過着平靜的日子。後來，狸狸有了戀情，那是流浪貓隊伍中的一隻黑白相間的花花貓。是在狸狸病好了以後的事。那時它的毛亮麗了，渾身上下肉圓圓，樣子很強壯。狸狸很有自信了。

　　上面，就是認識狸狸的全過程。

　　我站在通往農家舊院子的草叢裡，等待狸狸回來。夜幕就要降臨，我開始來回走動，心有些急。這時一輛手推車遠遠過來，我忙迎上去。是一位六十多歲的男人，以為我要找人，就問，你找誰家？我指着狸狸進去的院子説，那家原來的主人搬哪兒去了？

　　那男人笑了，説，那院子里的人沒搬走啊。

　　啊？沒搬走？還有人住着？

　　是啊。

　　是什麼人哪？還住在這快塌的房子里？

　　是個老人家。快八十歲了。孤寡老太太。蓋不起新房了。

　　我聽了，呆住。半晌，又向已經走遠的手推車喊，她怎麼不去養老院？

　　很遠的地方傳來回聲，她不願意去。夜晚，很靜，傳得特別遠。

　　狸狸病好了，每天來看她。給她帶來喜悅。

　　我又使勁看了一眼那院子，那是狸狸原來的家，裡面住着狸狸原來的主人。然後，我轉身回家。

　　走了幾步，我回頭，很希望他尾隨在我後面。可是狸狸沒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