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爺爺

　　題記：要不是那天在回家的路上巧遇姑媽，或許我一輩子也不可能知道這個秘密。

　　期待的三天假期終於來了，難得的假期我選擇回到闊別三年的故鄉。

　　早晨，急匆匆踏上了去家鄉的客車，車上那些陌生的面孔使我感覺自己從來不屬於這裡，心裡總是為自己逃避貧瘠的故鄉尋找理由。初冬時節，天氣很涼。寒風透過窗口吹在我的臉上，我的心禁不住瑟縮。鄉下似乎比城裡冷多了。冰冷的風好像透着一股憂傷，吹亂了思緒，使我無心瀏覽窗外的風景。

　　原野上鮮有人跡，遠遠地看見了村邊那條彎彎的小河，渾濁浮淺，流淌的很慢，好像被凍凝了。記得小時候經常和堂弟堂妹們在這條小河裡打水仗，衣服和鞋都弄濕了也不管，大家還咧着嘴哈哈大笑。有時衣服都濕得能擰出水來，天塌下來也不顧了。

　　那條熟悉、斑駁的路進入了我的眼帘，童年的許多趣事在腦海里浮現，好像放電影般重複着過去的時光。雖然我好幾年沒有回來了，可內心的那抹童真依然留存，故鄉看來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蒼涼。

　　然而，這條路上的行人比原先稀少了很多，路旁只有幾個老人木然地坐在門口曬着太陽。以前這條路上總是人頭攢動、人喧馬嘶。而今卻沒有一絲活氣，看不見串門的，稀稀落落的行人也是腳步匆匆。這時，我的心中竟然不由自主地湧起了一股悲涼，我對讀書年代的家鄉有些陌生了。

　　我腦海里浮現起起那個年代的家鄉，車來車往，人聲鼎沸。路旁的小孩子們玩捉迷藏、老鷹捉小雞、跳皮筋；老人們微笑着看着孩子們玩耍；三三兩兩的大人們圍在一塊聊着家常。雖然生活貧瘠，卻很充實。現在那股生機勃勃的氣象早已消失了，是時代進步拉動了農村的經濟，人們已經沒有了閑暇時光，還是其他什麼原因，我不知道，只是感覺我的故鄉離我越來越遠。

　　我這次回家鄉除了給自己補辦身份證外，還有一個主要的原因是去看望我那位年邁的鄰家爺爺。

　　下了車，走在鄉間小路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鄰家爺爺，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記得8歲那年我有一次生病，父母不在家都去地里幹活了，發燒的我昏睡在路上。是爺爺把我抱回他家，給我吃下感冒藥，看看還不退燒，又冒着嚴寒背着我去醫院打點滴。他坐在我身旁寸步不離的照顧我，直到我醒來。還有一年的中秋節，別的小孩都有月餅吃，我和哥哥卻沒有，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別的小朋友拿着月餅興高采烈的樣子。

　　媽媽說：今年莊稼收成不好，就不買月餅給你們吃了。

　　我和哥哥都沒有吱聲，小小的心靈感到了一絲痛楚卻無法用語言來表達。這時爺爺大老遠跑來了，送來了月餅給我們兄妹吃，霎時間，我的心中湧起了萬般溫暖，那是我今生吃到的最好吃的月餅了！是爺爺讓我那顆幼小的心靈體會到了人間的溫暖。

　　聽媽媽講，鄰家爺爺的家解放前是遠近聞名的地主，家大業大，爺爺是他們年近半百才生的獨苗，頂在頭上怕摔着，含在嘴裡怕化了。全家人圍着他轉，雖然嬌生慣養，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可是對鄉親們不錯，背着他父母經常周濟窮人。剛解放時大家由於念他的好處，鬥地主、三反五反大家也沒太難為他家。五八年人民公社化后他父母相繼過世，他也20多了。以前都靠父母照顧，現在剩下一個人過日子就過的很凄惶了。農活不太會幹，剛剛能賺下自己的口糧，加上成份不好，直到文革結束也沒能娶上媳婦。慢慢地人到中年了，成家的想法漸漸地淡了。八十年代末，才在大家的撮合下，娶了一個寡婦，才算有了一個家。

　　爺爺雖然干農活不行，但是心靈手巧。他會用麥秸編許多小動物，小鳥、小豬、小狗都惟妙惟肖，經常送給我和哥哥，這些東西給我的童年帶來了很多歡樂。記得有一次端午節晚上，爺爺領着我和哥哥去放河燈，那天皓月當空，汨汨流淌的河流上，爺爺做的美麗的荷花燈，明明滅滅緩緩地飄向遠方，一幅多麼美輪美奐的圖景啊！至今想起來都回味無窮。

　　我家由於父親身體不好，媽媽一個人承擔了大部分地里的農活，累死累活一年也沒有多少收入。那時還沒實行九年義務教育，家裡供我和哥哥兩個人上學相當吃力。初三的下學期，媽媽對我說：女孩念到初三就行了，高中就別念了。我聽后一句話也沒說，獨自跑到小河邊痛哭，正巧碰到了爺爺。他知道這件事幾天後來到我家，對媽媽說：妮兒學習好，將來還要考大學呢，在困難也要上高中啊！說罷塞給了媽媽五百元錢。媽媽說：你們老兩口攢點錢也不容易，哪能用你們的錢呢！爺爺說：我們老兩口好對付，不能耽誤孩子的前程啊！就是靠爺爺的這五百元錢，我才上的高中。現在想起來，如果沒有爺爺，就沒有我的今天吶！

　　這次能回來看爺爺，我喜不自勝。畢竟三年多沒見到他了。前段時間找裁縫師傅給爺爺製作保暖內衣寄了回來，現在這麼冷，不知道爺爺穿上沒有，硬朗的爺爺現在會不會去地里摘棉花呢？

　　爺爺信佛，平時除了看一些佛經就只有抽煙一個愛好了。我看着旅行包里的一條香煙，不由自主地笑了，現在我長大了可以買香煙給他抽了。腦海里總是不斷地出現出現爺爺看到我回來時興奮的畫面，幻想着爺爺一邊抽煙一邊看着孫女時開心的表情。

　　有人喊我的名字，把我從幻想中驚醒。一看是我的姑媽，姑媽高興地拉着我的手問這問那。我着急的問鄰家爺爺的境況，姑媽沉默了一會兒說：鄰家爺爺現在好可憐啊，得了喉癌，已經晚期了，身邊只有他的老伴守着他……

　　姑媽的話如晴天霹靂，瞬間把我擊懵了，我語塞起來，嘴不停打哆嗦，姑媽着急的問姑娘你咋地了？我沒有回答，側轉身瘋了一般向爺爺家跑去。姑媽又說的什麼，我一點也沒聽見，只是一直在哭。

　　我真的不明白，上帝為什麼要這麼殘酷地對待這位可憐的老人，他一生孤單，樂善好施，不僅不能享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晚年還得了不治之症。我禁不住深深地怨恨自己，如果這次不回來，可能我永遠都不會知道爺爺得了癌症。

　　我淚眼朦朧地看着坐在桌前的爺爺，爺爺瘦得只剩了一把骨頭。我感覺萬箭穿心，竟然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此時，我全身冰涼冰涼，沒有一絲溫暖，緩過神來，我強壓着內心那份痛楚，哽咽着說了聲：爺爺，我回來了。

　　爺爺站起來放下手中的杯子，滿臉笑容地說：孩子，你回來啦，在外面可好啊？他這一聲呼喚，好像等待了很長時間。爺爺說完，如釋重負地抓住了我的手搖了搖。好像在釋放着苦難中等待的煎熬，沒有人能明白爺爺那份等待的滋味，也許我也無法去體會吧！好在我回來了，能在他彌留之際見他一面，沒有讓他失望。我知道爺爺的聲音再也不會向從前那樣響亮了，他已經變成了一個預約死亡的老人。

　　我忙扶着他坐下，爺爺單薄枯槁的身體，彷彿風一吹就能吹倒，眼神渾濁，臉上深深的皺紋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晰。我的腦海浮現出畫家羅中立的那幅著名作品《父親》的畫面，爺爺就是中國農民勞碌一生的現實寫照！

　　在爺爺轉身的瞬間，我輕輕地擦了擦眼角旁的淚水。我知道童年時精神矍鑠的爺爺再也看不到了，還有我生病發燒時背我去醫院打點滴的爺爺、中秋節送我月餅的爺爺、在田間辛勤勞作的爺爺，都隨着歲月的河流離我遠去了……爺爺慢慢地站起身去拿暖水瓶，要給我倒水。我搶上去說：爺爺，我自己來吧！爺爺推開了我說：我可以！我說：我難得回來看你，就讓我盡點孝心吧！爺爺笑了，笑的那樣慈祥，點了點頭。我將開水倒入杯子，爺爺嘶啞着說：妮兒喝水，路上渴了吧！爺爺的話無比溫暖，如燦爛的陽光霎那間照徹了我的靈魂，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嘩嘩地流了下來。爺爺用枯槁的大手抹去我臉上的淚水，說：妮兒不哭，都會好的。我撲到了他的懷裡，痛哭失聲。爺爺撫摸着我的頭說：不要惦記爺爺，好好工作。

　　兩天後我要返程，去和爺爺告別，囑咐爺爺要按時吃藥。爺爺被奶奶攙扶着非要出門送我，爺爺不停地搖手。望着爺爺單薄的身影，我一步三回頭。在車上，我淚水漣漣，心想，爺爺勞碌一生，從未享過什麼福，但他從不抱怨，儘管在最後的日子裡得了不治之症，他卻在寬慰別人，怕別人替他擔心。這也許就是一個農民平凡偉大的靈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