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

　　小時候，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對着他“爺爺、爺爺”地叫，我從來不知道，他不是我的親爺爺。

　　奶奶一生有過三段婚姻，前兩次婚姻都因為死了丈夫而改嫁，所以，他成了我奶奶的第三任丈夫。

　　奶奶嫁給他的時候，他是個老光棍，而且奶奶已經過了生育年齡，所以他一生無兒無女。連他撫養長大的小姑，也是奶奶從第二任丈夫那裡帶過去的。

　　我在他家裡，從三歲住到六歲。年幼的我，自然不明白大人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而且，他待我，是真的好，非常寵溺，所以我從未懷疑，他是我的親爺爺。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鄉下，雞蛋還是珍貴的營養品。每次家裡的雞下了蛋，他就燒一小壺水，把雞蛋攪碎了倒進去，再燒開，再加兩勺白糖，然後一口一口地喂我吃。

　　記得有一次，我對他說：雞蛋湯甜甜的，可好吃了，你也吃。

　　他笑得臉上像開了花，說：“妹妹吃，爺爺啊，不愛吃。”

　　不但是雞蛋，那時飯桌上偶爾有魚有肉，他就拼了命往我碗里夾。有一次他和奶奶吵架，奶奶氣得不肯做飯，他就領着我去吃了牛肉粿條。

　　爺爺的職業是收廢品，就是挑着擔挨家挨戶低價收購人家不要的東西，再販賣到廢品收購站。那時候，他偶爾能收到一些小孩子玩的玩具，比如小汽車布娃娃之類，每當這時候，他總是不捨得把玩具賣給廢品站，而總是帶回來給我玩，所以，我就成了那個年代少數有玩具可以玩的小孩。

　　而平時，他沒有收到玩具的時候，他也不會空手而回，每次都帶一把糖或者一把瓜子回來給我。

　　奶奶對他說：小孩子老吃零食不好。

　　但他依然如故。

　　所以那幾年，爺爺每天傍晚回家就成了我最快樂的時刻。

　　那時我基本跟着奶奶睡。但有時不想跟奶奶睡了，就鑽到他被窩裡去煩他，他亦不嫌，總是樂呵呵地幫我掖好被子。有一次我尿床，把他的輩子尿濕了，害他兩天沒有被子蓋。

　　現在想來，我小時候真是一個極任性的孩子。有一次，他扛了一袋東西，說要拿到廢品站去買，我以為廢品站是什麼好玩的地方，死活要跟着。但那天太陽很烈，他怕我中暑，就哄我：妹妹，聽話，天太熱了，在家玩就好。

　　而我鬼靈精怪的，趁他不注意，溜出家門，偷偷在後面跟着他，我探頭探腦的，很快被他發現了，他亦不惱，只牽起我的小手到附近的小食店吃了一碗粿條。

　　吃完粿條，他對我說：現在吃也吃飽了，爺爺還有事要辦，你要乖乖地回家。

　　可惜我吃了粿條還是不聽話，還是對廢品站充滿了嚮往，所以仍在他後面偷偷地跟着，他嘆了口氣說：“真是拿你沒辦法！”然後又說：“過來，離爺爺近點，別走丟了。”

　　於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了廢品站，知道了那地方並不好玩。

　　還有一次，因為要拜神，奶奶出去割豬肉，她沒有鎖門，只是把門閂插上就走了，她以為我夠不着門閂，絕對出不去。誰知我搬來凳子，把門閂撥開跑了出去。我在外面瘋玩了一個下午，等到要回家的時候才發現，我找不着路了。我又急又怕地哭了起來，沿着公路一路哭哭啼啼地亂走。公路旁一家店鋪的一個老婆婆，看到我哭哭啼啼怪可憐的，就把我抱到她店門口，舀了一碗飯喂我吃，問我是誰家的孩子，但我什麼都說不清楚，只狼吞虎咽地吃着飯，老婆婆搖了搖頭：“看來這孩子是真餓了。”

　　我正吃着飯，聽到有人隱隱約約得喊：“妹妹、妹妹……”，我說：“好像是我爺爺來了。”

　　老婆婆便走出去，遠遠地，就看到我爺爺慌亂而焦灼地小跑着，不停地喊着“妹妹、妹妹”，還不停地四下里張望，一看就是在找孩子。

　　老婆婆馬上對着我爺爺喊：“你是不是找孩子啊？她在這呢！”

　　我也跑出去，“爺爺、爺爺”地叫起來。

　　聽到我的聲音，他馬上喜出望外地跑過來。

　　對着老婆婆千恩萬謝之後，他生平第一次訓斥我：“你知不知道你奶奶找你都找哭了！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讓人省心？”

　　後來，我六歲的時候，小姑嫁人走了，奶奶又纏綿病榻，父母就把我送到外婆家去，不久，奶奶就辭世了，只剩下爺爺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生活。現在想來，他那時的生活該是極寂寞的。

　　我們一個一個，都像過客，從他的生命中來了又去。

　　他對我那麼好，除了他本身心地善良以外，現在想來，其實是因為他一生無兒無女，一輩子孤單，對親情的極度渴求。可是最終，在他生命最後的歲月里，我們都一個一個離他而去，剩他一個人“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我最後一次見他，是九歲那年。他騎了一輛破腳踏車，奔波十幾里路來到我家，說是來看看我。幾年不見，他明顯蒼老了許多。但我除了訥訥地叫了一句爺爺，再無任何親昵的表示。我不知道當時他的心裡該是多麼的失望。

　　而我也絕對沒有想到，那竟是永訣！不久之後，他就與世長辭，走完了他寂寞孤苦的一生。

　　所以，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每每想起他當年來看我的情景，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滴，我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那麼沒良心？為什麼那麼忘恩負義？為什麼不對他好點？為什麼不去看看他？

　　可是人，總是要等到一切都來不及了，才知道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