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沐浴在春風春雨里

　　收到你的來信，本想即刻回復的。然，讀着你的信，思緒紛繁萬千，不知為什麼，又讓我忽然想起兩年前在天山深處鞏留縣恰西境內看到的一棵松樹來了。那是一棵生長了三四百年的樹，不知什麼年代，在它距離地面二米高的地方，被人為地刻下一處深深的疤痕，至今仍流着渾濁的眼淚（有人稱之為松膠），旁邊還釘着一個馬黃釘，據悉那是用來拴馬的。

　　那樹是斜勢生長着的，足有五六十米高，有點像意大利的比薩斜塔，仰視它的風采的時候，總感覺着它隨時會傾倒下來似的，令人揪心擔憂。在它的腳下還有一棵松樹不知什麼原因什麼年代橫躺下來，木質腐朽已成粉塵了；而這棵樹呢？遠遠地望去，它青枝綠葉，華蓋如雲，真成了一處獨特的風景了。因而有好事者在這棵樹的下面搭建了一頂氈房。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許多人圍着一堆篝火，聽一位長頭髮的小夥子彈着吉它，唱悠悠揚揚的東方小夜曲《草原之夜》。晚風吹來陣陣寒意，猩紅的火苗兒一閃一閃，歌聲在黑黝黝的山谷里隨風飄蕩，餘音裊裊；而我則思緒紛紛，浮想聯翩，想着這棵樹的成長曆程，想着許許多多的人生往事……

　　從那天起，我就一直想寫一篇關於樹的文章以抒發我的情感，但我一直找不到突破口。你在信中所敘述的心境，尤其是那種“身心疲憊，折斷了理想的翅膀，很難振翅起飛”的喟嘆，讓我很感蒼涼，人至中年，事業未竟，人生未盡，孩子正如花一樣地成長，而自己卻已暮意沉沉、蒼涼無邊……

　　說實話，面對你的此種心境，我不知說什麼好。讀書人一旦在精神上沒有了追求或是迷失了方向，那感覺自然是很痛苦的。隨之而來的便可能是麻木不仁，萬念俱灰。這是很可怕的一種心態。我想鼓勵你振作起來，想使你有一種好的心境，於是就悠然想起了那棵樹，內心的情感如涓涓溪水一般嘩嘩地流淌出來，而且又不知不覺地和一些思想的枝葉連接起來，綴成一葉小舟，漂流在我文學寫作的河流上了。

　　寫完之後，我想把這篇文章寄與你看一看，但又覺之不成熟，文章倉促草就，難免稚嫩單薄，依照習慣壓一壓再說。然而剩下來的這兩天又使我覺得，人之中年，一切習性已成定型，改之也難，再櫛風沐雨地像一棵樹那樣地活着，未免使人太辛苦了，況且你之身體也確實大不如先前，力難從心啊！

　　於是，我不知道究竟該怎樣給你寫回信了。清明時節，有朋友邀我去杏鄉伊寧縣去賞閱杏花，那一棵棵滿樹皆白的杏樹爛漫在山坡上、溝谷內，被一團團迷迷濛蒙似雲非雨的煙霧籠罩着，潮潤潤濕漉漉的，使人心蕩神移，只覺身體漂浮，不知深淺，恍恍然如在夢裡，不知究竟是人行在花叢中還是花潮在身邊涌動。冥冥之中，我想起了閑適之樂。我想，杏花之燦爛雖然短暫而令人惋惜，但重要的是花開之後是有果實的。浮躁之人是難能有閑適的心態品賞杏花之盛開的喜悅之情的，匆匆的過客也難以理解花容月貌下的真實含意。時下里忙碌生活着的人們，在追求功名利祿享受物質生活的同時，大多已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一些最為寶貴的東西，比如親情與友情，比如溫情與關愛，比如閑適……

　　其實閑適是一種健康的生活方式，她是人文濃郁情懷下應有的一種高雅情趣。特別是人處逆境或不如意時，尋求一種閑適之樂，對人之身心健康有百利而無一害。你知道，宋人蘇東坡是最有才華的一代文學家了，也是歷經磨難最多的人。然而磨難沒有使他垮下來，反而成了他的財富；煩惱沒有使他愁容滿面，反而使他有了比別人更多的智慧。因而一段磨難之後，無論身處何種境地，他都能樂觀地對待生活，像是依然沐浴在春風春雨里，他飲酒賦詩，品茗賞月；他寫字作畫，流連山水；他創製的東坡魚、東坡肘子，至今仍是人們讚嘆不已的美味佳肴。於是我想，或許良好的心態，內心的閑雅與適意，就是一劑良藥，它不僅治癒了蘇東坡的創傷，也成就了他的文學業績。沒有蘇東坡，我國古代燦爛的文學天空一定會黯淡許多的。

　　自然，我不能像年輕人一樣要求你什麼了，雖然你之才華就這樣流失了令人感到惋惜。刻意地追求什麼，弄不好反而會使自己身心更加疲憊。因為畢竟都是中年人了，而且我以為文學創作也與姻緣一樣，沒有緣，即使天分再高，怕也難有什麼成就。關鍵是看自己能否適意，或者說能否有一股山泉之水自然而然汩汩地從心裡流淌出來。

　　寫到這裡，我忽然對前文所述的那棵松樹又有所悟。其實那棵遭遇過磨難的松樹所展示的風采，不就是一種閑適的姿態嗎？你瞧，它綠得那樣生機勃勃，那樣欣欣向榮，即使冬季里大雪沉沉地壓着，它也鬱郁青青地挺立着，悠然而鬆弛，閑靜而自得，很少聽到它發出什麼不痛快的響聲來。我想它是有靈魂的，它的靈魂是否就是深深扎進瘠土內的根須呢？

　　只要靈魂不死，身之枝葉就永遠追尋着無限遼闊的蒼穹，如此的它，才活得閑適而隨意，才活得默默無聲而有形，有着令人崇敬的境界。就如一些有着崇高境界的人一樣，若干年後，往日里的人往日里的事都已消失，或許只有那歷經磨難而百折不屈的人之靈魂，依然在和煦的春風春雨里或一條蒼涼的路上前行，並昭示着後來的人如何打造自己的人生品格，傳承起文明之火，在唐風宋雨明時月里創造出一種田園牧歌般的生活來。

　　如樹一般地活着，才會靈魂不死，青春永駐；才會始終保存一種閑雅和詩意，快樂健康地生活；才會閱盡人間滄桑，風骨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