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荒野

　　今年的冬天異常的溫和，就像一個年輕而脾性暴躁的人漸漸步入老年的慈祥與溫和一樣。

　　多日以來，天氣大多清爽明朗，陽光充沛，少雲而多藍的天空就像是宇宙愉悅的心情，給人一種遼闊深遠、寧謐深邃的感覺。

　　這個周六又是一個不錯的天氣，太陽像熱戀中的男女一樣，心情愉悅，又熱情十足。遇到這樣好的冬日暖陽，於我這樣迷戀荒野的人來說，如果不去荒野上度過一天，那實在是太遺憾了。

　　臨近中午，約了兩三好友懷着歡悅的心情驅車遠離城市，前往一片荒野。說是遠離，也就是離開城市不到二十公里的地方。陝北的地貌多是黃土山巒形成的廣袤的地形，所以，只要拐過幾道彎，走過一片川，再躍上一道梁，你就完全遠離了城市的喧囂，一下子進入荒野那龐大的清凈和安寧之中了。

　　隨着車子在山野土路上愉快的馳騁，整個世界便越來越安靜了，你就像一個出山勞作的農民一樣走在前往自家田地的小路上，陽光明媚，山野清秀；你或者牽着一頭驢，或者趕着一頭牛，腳踩着樸素的泥土小路，一邊抽着旱煙，一邊輕鬆的哼着一曲信天游……

　　我們在今年深秋曾經來過的一處荒僻之地停車下馬。記得深秋之際，這裡還是一片五顏六色絢爛的荒野，各種密植的野草搖曳着一片片燦爛的金黃，那種輕輕的、波浪一樣的前赴后涌就像是野草攜手一起在跳着令人震撼的巴黎舞，又像是對深秋的獻禮演出，華麗中不失自然的純潔。對面山坡上一窪紅富士正紅的炫目，似乎樹葉都落光了，只剩下樹的傑作、一幅幅油畫一樣被畫在大地的畫布之上。那是一片狂野的紅色，無拘無束的紅色，就像是這片荒野對自然的一份戀情，每顆紅的羞澀的果子都是誰寫給大地熱情私密的句句情話，惹得山野一片緋紅。

　　時下，冬日的情景一如大地在熱戀之後過起了相對平靜而安逸的日子，四野清靜，山風輕拂，一張溫和的容顏上透出成熟謙和的柔情。這是山野成熟的一部分，陽光下散發出坦闊、深沉、悲慈的魅力。

　　我們支起戶外簡便的桌椅，開始燒水泡茶。這期間，朋友間交流的話語也都一一和自然聯繫了起來。有人為這份清靜很享受的發出一連連的感嘆，也有人面對眼前縱橫的溝壑以及綿延的山巒發出由衷的、詩歌一樣的頌歌。爐火發出噝噝的、熱情的、只屬於火焰的抒情，隨之便聽到壺中發出水的輕吟，然後持續着漸次更為熱烈的高音，直到最後發出沸騰的狂歡。

　　我們沉浸在這自然的聲樂里，每個人都像是一縷溫和的陽光。此刻，山野的寧靜是那樣的深厚，如若一潭湖水深深的幽靜。你聽不到城市病態的哮喘聲，沒有現代文明延續出的汽車的轟鳴和刺耳的喇叭聲。你只能聽到荒野的聲音，聽到狗尾巴草盪着陽光的鞦韆低吟着荒野的情歌，落光了樹葉的叢林在山風的背景音樂中輕哼着古老的叢林之歌，令那些站在樹梢上的鳥兒情不自禁的扇動着柔軟的羽翼跳起了優美的華爾茲。還有更多的聲音藏在溝壑深處，藏在溫厚的泥土之中。這眾多奇妙的聲音有時候不是每個人都能聽到的，你只有讓心靈回到自然的簡約之中，然後以一顆自然之心才能聽到那如是天籟般的荒野的旋律，聽到大地的脈搏，聽到荒野的喃喃細語……那樣的時候，你才會感覺你和自然融為了一體，成了荒野的一部分，並且和荒野的孤獨和寧靜密不可分。

　　其實，寧靜也是一種聲音。就像一塊石頭裡深藏着古老時光留下的聲音。我曾在很多地方感受過這種聲音美妙的縈繞：在西藏珠峰的星光下，在黃山深夜滿月的清輝里，在大九湖寧謐清晨的野花叢中，在神農架原始森林中覆滿絨絨苔蘚的原木前，在故鄉黃河岸邊那個破落的村莊里……總之，我一次次被這些美妙的聲音所陶醉，並且一次次的被深深的迷戀。

　　而此刻，在陝北高原的這片荒野之上，我又與這種聲音邂逅了。我聽到了水鴣鴣愉快的笑聲，聽到一隻野山雞被我們驚飛時憤怒的叫罵聲。最多聽到的是一群麻雀喋喋不休的試唱，還有一隻鷹滑過天空時的靜謐之聲。

　　其實，這些荒野之聲由來已久，城裡的人只是疏遠了這種原始的聲音。它是原古聲音的延續，有穿越時空的那種久遠和滄桑感。這些聲音喚醒我們和原始人一樣對自然的直覺和敏感，讓我們在一種聲音的空靈中找到一絲對生活本質深深的幸福感。

　　荒野之聲是自然沉寂在時光深處的博大精深，又如潺潺溪水淌出的一聲純潔的簡約之聲。閉上眼，我便能聯想到許多與之有關的聲音：深夜寂靜里突然傳來貓頭鷹如泣如訴的哀鳴之聲，池塘里青蛙熱情洋溢的合唱，月光下麥場周邊蛐蛐柔情似水的低吟，雛燕孩子般撒嬌的童聲，鴿子飛過天空發出的明亮的哨音，還有呼倫貝爾草原上那場湖泊上舉行的一場眾多候鳥震撼人心的音樂會……這諸多的聲音其實都是荒野的一部分，神秘中傳遞出自然原古純凈的氣息，傳遞出各種生命之間息息相關的飽滿、圓潤的交流和傾訴。

　　此刻，我從一杯幽香的茶水中彷彿也能聽到一眼泉水的幽靜流淌、一種濕潤的、彌散着青草和石頭交融的荒野的氣息；我從一抹火焰中恍若能看到原始人基於對火的聖神的膜拜，看到了柴火映照的夜晚下，人們是如何在火焰的啟發中燒烤着獵物並透着多麼安詳的幸福，然後在骨頭上書寫着古老的文明；我聽到了陽光溫暖的交談，聽到了枯木間情深意長的訴說，聽到了野草的歡笑、一片薄雲因為不能孕育一場雪的嘆息……

　　想想，這都是多麼偉大的聲音啊！這些聲音曾經賦予了人類怎樣美妙的感受和敏感的體驗。我們今天所能擁有的所有的樂器，和所有樂器能發出的那種優美的音質，無不是我們受自然之聲的啟發，才得以讓我們在模仿自然的聲音里得到這樣巨大的享受。當然，雖然所有的模仿都幾近拙略，都和真正的荒野之聲有着失真的缺陷，但這也足以安慰那些生活在現代文明裡的人們的那種空洞和失落感了。

　　如果，你想聽到真正的天籟之聲，那麼為何不到真正的自然中去聆聽呢？哪怕是在某個寧靜的夜晚的星空下，或者一條偏僻的小溪邊，或者一片幽靜的叢林中。或者像我這樣，去一片荒野之上……

　　2014年1月6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