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邊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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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河邊的老家
洪笙
故鄉,到底是指一個人的出生地還是祖籍老家我一直不甚明晰。依第一種說法,我出生於北京,衚衕里長大,應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了。但我始終認為我的故鄉是天津武清寶稼營村—我的老家,兒時那些美好快樂的記憶大多是我在農村老家的時光。
我的老家是一個不足百戶的小村莊,據老輩人講,村名是乾隆皇上給起的。因村西邊的北運河經常發洪水,乾隆帝到此巡幸河工,視察堤防,問身邊大臣:這村叫什麼名字?大臣趕緊上前答曰:祈稟皇上,此村名叫“保駕營”。乾隆帝聽罷沉吟片刻后說道:民以食為天。普天之下,五穀豐登,朕即足矣,還是改叫“寶稼營”吧。從那以後,無論社會怎樣動蕩,村名始終沒改過,一直延續到今天。
北運河,這個承載着千年歷史曾經連接南北漕運的大動脈,從西北向東南圍着村子劃了一個弧淙淙地淌過。河面平闊,常見三兩隻在空中嬉戲的家燕倐地俯衝下來,箭一般掠過水麵消失在對岸的青紗帳中,幾聲呢喃隨波蕩漾。偶爾能見到打魚的小船逆流而上,船頭除了艄公還站着幾隻白臉綠眼的魚鷹,艄公手舉一支長長的竹桿,驅趕魚鷹下河捕魚。當魚鷹鳧出水面時,口含獵物,“嘎嘎”地吵着向其主人請賞,寂靜的河面頓時一陣沸騰。那時的河水清澈,非常甘甜,站在岸邊能見到河底的鵝卵石和穿梭其間覓食的小魚,全村人吃喝用的水全都取自這條河,她是我們的母親河。每天清晨,白絲巾般的輕霧依依不捨地徘徊在鱗次櫛比的農舍周圍,各家的雄雞唱着嘹亮的詠嘆調,此起彼伏,將沉睡的村莊喚醒。大人們這時便要用扁擔挑着兩隻水桶來到河邊擔水,回家倒在柴灶旁的大水缸里,供一家人使用。
我家就依偎在河的東岸,院牆外不到30米就是河堤了。那是一個華北地區常見的農家院,三間土坯房,坐西朝東。中間是廚房兼門廳,左右各一間卧室。19世紀美國作家亨利-戴維-梭羅曾說:“畫家們都知道,最有趣味的住宅一般是窮困的平民們的那些毫無虛飾的、卑微的木屋和農舍。”房屋雖簡陋,卻是我最溫馨的家。卧室的白牆上,彩色粉筆塗畫著我的“傑作”,奶奶左手扶門框右手搭在眼前望日頭斷時辰的身影至今仍時時浮在眼前。
當我跨出幼兒園的門檻,背起書包上小學時,“造反有理”的“文革”開始了,我“剛一上學就停課”。那時父母的命運和所有人一樣,被各種瘋狂的運動所折磨,自顧不暇,更逞論望子成龍,把我送回農村老家由奶奶照管也許是當時最好的選擇。
少年不知愁滋味。到了鄉下,我就象斷線的風箏,可以自由自在地遨遊了。那時,我們沒有芭比娃娃和變形金剛,沒有遊戲機更沒有電腦、ipad,玩具和遊戲全賴大自然的賜予。爬到樹上捕蟬、豬圈棚頂掏鳥窩、河堤上挖鼠洞、藕塘里釣青蛙、舉着長把掃爪捕蜻蜓、殘牆斷壁下逮蛐蛐等等,最開心的要算游泳了。
村子的西南角是北運河的轉彎處,經長年沖刷,形成了一處細沙鋪就的淺灘。在稻花飄香的季節,吃罷午飯,我和左鄰右舍的小夥伴們便不約而同地來到這裡,脫去遮羞的衣物,爭相恐后地擁進大河的懷抱。到水流湍急的河裡戲水,是勇敢者的遊戲,也是學游泳的終南捷徑了。一開始,我是用一條腿踮着腳尖作為支撐,雙手拚命地往後刨水,順流而走。數不清嗆了幾回,喝了多少水,時間不長,我就能像泥鰍一樣在涌浪里鑽來鑽去了。
盛夏的陽光是最烈的,海藍色的天空,一碧萬頃,幾朵棉絮狀的雲彩在田野的盡頭悠閑地踱步。晌午時分,岸柳像害羞的姑娘長發低垂,不知誰家的駝色小狗,躲在樹下吐着舌頭喘粗氣,求偶的昆蟲“滋啦—滋啦—”地在打盹的草叢中輕聲吟唱。赤腳走在發燙河灘上,就像踩着通電的電熱毯一般。我和小夥伴們常常會別出心裁,將河邊的滋泥摳起,往臉上、身上、屁股上塗抹,將自己從頭到腳糊成一個泥人,除了說笑時露出的一排白牙,渾身上下黑黢黢的,分不清彼此誰是誰,活脫的就是廟裡的羅漢。塗抹完畢,我們便來到河堤的一處陡坡,也是這一帶的制高點,距離河面大概有兩三米的樣子,一字兒排開,齊聲喊着“一、二、三”,幾步助跑后, “撲通撲通”徑直地躍向大河的深處,水花飛濺的“嘩嘩”聲在兩岸回蕩,彷彿為我們的勇敢和無畏鼓掌喝彩。
當夕陽收起最後一抹餘暉,夜色藉著裊裊炊煙悄悄地從村的東邊瀰漫開來時,奶奶便招呼我抱柴禾燒火做飯。一米見方的灶台上嵌着油亮的大鐵鍋,沁滿柔潤包漿的木製風箱緊貼着灶台。拉風箱是我的主業,雙手用力將風箱中的拉手拉出再推回,一來一去,“呼噠呼噠” 的節律匯成一首動聽的小夜曲,灶中的玉米秸隨之燃燒升騰,“噼啪”作響,散發出沁人心脾的柴香,平添了幾分食慾。晚餐是一家人的正餐。雖是素炒時令青菜、小蔥沾黃醬、玉米面的貼餅子,但全家人圍坐在炕桌旁吃得依然津津有味,至今想來似乎余香尤在,口水難抑。
現而今每當節假日去郊外踏青賞景,定要順便品嘗當地的農家飯,但不知怎的,其味道總覺得與兒時差了那麼一點。細想想也不奇怪,但凡刻意模仿的、“人工的”事物,終究沒有原生態、自然天成的來的真切。就好比城裡的公園,也是綠樹成蔭,小橋流水、假山噴泉,比起十層樓陽台上的綠植盆景已是相當地豁然了。可稍加品味,就會感到這公園裡的風景還是有些許的矯情做作。其實,原味原汁的“老味道”是幾代人的薪火傳承,飽蘸着濃郁的鄉土氣息,絕非急切所得, “道法自然”方為人間正道。
光陰荏苒,自奶奶去世后,我已有多年沒回老家了。不是不想回去,多想再聽一遍奶奶講的那個神秘的老故事,再牽着小狗驅趕羊群到河堤上散步呀,然而我又不忍讓滄海桑田的巨大變遷攪擾了我那童話般的故鄉之夢。兒時那純凈的河流、古樸的街巷、滿是塗鴉的老宅和那村外如畫的茫茫原野還能找尋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