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國就在你我心中——九寨溝遊記

　　災后的舟曲幾乎成了地獄。街道老被挖得底朝天，漫天的塵土和刺耳的機器叫囂聲，真使人受不了。天一下雨就更糟，烏黑細滑的泥層到處都是，根本沒有一處乾淨點的地方。最使我傷感和難受的是，老天似乎要遺棄這個不幸的角落，直到現在，春天的足跡還不曾到過這裡。

　　我受不了這地獄一般的地方；（雖然這裡是我的家鄉，我的許多美好時光都在這裡度過。）每天從宿舍到辦公室，再從辦公室到宿舍的單調生活也使我難受。我曾試着逃脫這裡，逃脫鋼筋水泥，想打破乏味的生活規律。我和幾個學生相約去登翠峰山，堅持攀到了頂峰。然而，這並沒有給我帶來多少歡樂；又頂着烈日去過南山村，因為隨行的是幾個和我志趣不投的少年，我甚至為此行感到後悔。回來的時候，我實在受不了他們放的網絡歌曲，只好一個人走在後面。我的遊興至此殆盡，再不想去游什麼山了。

　　但我很懷念外面的世界，想起一個人在外地闖蕩的日子，雖多是辛酸，但到底有滋有味。無論是北京的那次春遊，像小孩一樣呼喊着放風箏；還是在濟南遊大明湖、看趵突泉，把小木船劃得原地打轉，都給我留下了一份珍貴的記憶。我很願意再到外面去遊玩，於是答應我的叔叔，一到放長假就到桂林找他，然後同游桂林山水。

　　沒有料到我們的“長假”卻僅僅只有三天，除去兩個禮拜日，事實上只放了一天假。我記憶中的“五一”長假沒這麼短促，可是有什麼辦法！我倒無所謂，我的工作是份閑差，無事可做，完全可以不用去上班；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是個陽光一樣的女孩，她願意和我一起到外面看看。）卻不行，她還沒有畢業，在校外實習，請假怕不怎麼方便。這使我有些惆悵，原本立志要一個人走遍中國，走遍世界，做一個世間的孤獨者；但忽然間，有人願意和你同行，卻又不能同行時，惆悵是難免的。

　　桂林是去不成了，要去也得一個人去。但是，為什麼一定要去桂林呢？“桂林山水甲天下”，但未必能“甲”於我心中的隨便某個地方。我記起《聖經》上的一句話——“天國就在你們心中！”這裡的天國，指的是“真善美”。我沒有讀過《聖經》，這句話是從托爾斯泰的作品里了解到的（托老有一本散文集，就名為《天國就在你們心中》）。是的，只要心存善美，何處不是天國？我決定和朋友一起去遊離我們倆都很近的九寨溝。

　　六七年前，有一個藏族歌手因頌唱九寨溝而紅遍大江南北；九寨溝也因他的頌唱而聞名全國。現在，我和朋友就坐在汽車上，一邊聽着歌，一邊看車窗外的美景，開心地馳往這個“神奇的地方”！

　　是的，隨着景色越來越深幽，我越來越相信，我已搭上了開往天堂的列車。車道兩旁的槐樹正開着雪白的花粒，香氣冷不防就撲進車廂，鑽進我的鼻子，鑽進我的心裡。“旅遊的樂趣不在於到達目的地，而在於欣賞沿途的風景。”我對身旁正在打盹的朋友說。我倒很希望這輛列車永遠不要停下來，就這樣一直這樣走下去，“天國就在你們心中”，我已進入了我心裡的天國，那麼還要往哪裡去？

　　然而，終站還是到了。我那打盹的朋友這時也清醒過來，開始把燦爛的微笑灑向周圍。我不得不說，如果沒有這位好友的陪伴，我的旅途一定會暗淡不少光彩。她有一張和藹可親的臉，陌生人也能很快感覺到她的陽光開朗。她可以毫不拘束地向任何一個陌生人問路，也可以很坦然地跟任何一個陌生人交談。這使得我們的旅途更順心如意了。我很羨慕她，她的坦誠，她的明朗，都是我很難做到的。不知為什麼，我總感覺她與身邊的人不存在代溝與隔閡。

　　我們暫住的旅舍讓我非常滿意。一進門，便是一間洋溢着藏族風情的大客廳，牆壁是用上好的木料裝着許多扇精緻的小門，還有許多縷着花邊的小格子，上面擺放着佛像、藏家器皿和許多我從未見過的器具。打開我們的房間，一股天然的木材香味，立刻滲透遍我全身，喜得我倆同聲讚歎道：“如果把自家裝潢成這樣，該有多享受啊！”我把背包朝沙發上一扔，便倒在自己的床上，使勁呼吸這瀰漫著檀木香味的空氣，旅途的疲憊瞬間便煙消雲散。“我再也不回去了！”我開玩笑說。

　　這一天的夜晚，天色陰沉，看似要下雨。朋友竟擔心起來，生怕明天的遊覽不能如願，又怕九寨的景色會讓我們失望。於是，她開始無意地嘆息。我也覺得胸口煩悶，透不過氣。我的這種心跳氣悶的狀態，一直持續到我們登到九寨的最高端——原始森林。

　　說實在的，九寨溝並沒有什麼特別迷人的地方。我們坐着景區的公交車往最高處走，一個蹩腳的導遊為我們介紹景點，她說的普通話，帶着濃濃的外國腔，簡直令人莫名其妙。她的口裡總共說出了幾個景點，我不記得。我只隱約聽見幾個動物名稱。原來這裡的景點都是用動物命名的，什麼熊貓海、老虎灘的，看了牌子，我還是記不住。我們在原始森林站下車，開始往下遊覽。人行道是用木板鋪成的棧道，很乾凈，走在上面十分舒適。

　　原始森林裡滿是筆直的大樹，枝葉挑得老高，需要仰望才能看到。我對朋友開玩笑說：“這些大約就是所謂的‘棟樑之才’吧？”樹林里也鋪着棧道，四周的空氣格外新鮮，然而有點冷。我們對面的山頂上還積着白雪，青灰色的山峰與白雪相間，也顯得那麼乾淨，那麼新鮮。

　　現在要我回想九寨的景色，我已不記得什麼了。只有乾淨的棧道和藍得有點做作的海水，以及在棧道底下暗暗涌動的清澈溪水還留在我腦海。那麼，我深刻記得的是什麼呢？

　　是的，當然有令我難忘的東西，但那不是具體的什麼事物，而是那時那地，不斷掠過我心頭的某些感覺。這感覺細細鑽進我的心裡，嚙噬我的神經，我去捕捉它，它便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不經意間它又會回來，再次攪亂我心頭的平靜。這個魔鬼，在我的天國里來去自如，我卻無可奈何。

　　我和朋友一路往山下走。漫長的棧道，忽熱忽雨的天氣，然而我們走得很有趣，尤其是我的朋友，我以為她會像別的女生一樣，新鮮感一過，就會不願走下去的。但是她的表現讓我敬佩！她不但一路走下來毫無倦容，而且一路走一路拍照，說說笑笑，至始至終都興緻勃勃。因為匆匆上山，我們沒有帶什麼食物，也沒帶水。我已有些饑渴，但不好意思說出來。我偷偷看她，想知道她是不是也在強撐。但她的神情告訴，她根本感覺不到這些，九寨溝的山水使她精神飽滿。沒有辦法，我只得承認“巾幗不讓鬚眉”，首先提出需要休息一下，補充些體力。我們在一棵大樹下，吃了些零食，又繼續往前走。但我的遊興已然大減。

　　快到山下的時候，我們和一個外國女子搭上了話。我的朋友和這個外國人嘰里咕嚕說著英語，邊走邊聊。自然，我只有旁聽的份。但是很奇怪，我這個“英盲”居然聽懂了許多句她們的話。天湊趣地下起雨來，開始淅淅瀝瀝，之後漸漸變大，我們不得不撐開雨傘。那個來自丹麥的女子和我一樣，也不喜歡打傘。但是幸好，我們都帶着雨傘。這時候的九寨溝煙雨蒙蒙，霧鎖山峰，別有一番迷茫神秘的美。

　　我們打算要遊覽三天的九寨溝，多半日的時間便已游完。魔鬼還在作怪，我的心裡又是空虛，又是開心；又是酸楚，又是滿足。這一夜，我徹夜未眠，在冰火之中抗爭擾亂我天國的魔鬼。我的全身都出了汗，一時陷入漆黑的深淵，一時又飄過波浪滔天的大海，身不由己。我現在回想起來都有些怕，當時如果給我一把鋒利的刀，我說不定會用它來刺穿自己那亂了節奏的心。（事實上，我的枕頭邊就有一把小刀，但當時我怎麼沒想到呢？）我彷彿看到自己的心在燃燒，火焰灼燒着我的胸膛。……等我徹底戰勝心魔，天國之光再次灑遍我的心田時，天已大亮。寧靜的黎明，傳來幾聲清脆的鳥叫。

　　這一天我們原路返回，傍晚時分已經到了武都。汽車穿過街道，美麗的霓虹燈映射在車窗上。廣場上在跳集體舞，小孩腳下的溜冰鞋閃出繽紛的色彩。所有這些都是那麼美好。但是，我卻莫名地浮躁，而且有些疲倦。我知道，我心裡的天國還在動搖。

　　朋友要回學校，我也該回家了。孤傲的感覺再次滋長。我生怕自己的惡劣情緒影響到朋友，不敢再和她說話。如果使她陽光般的笑臉上染上陰鬱，那我可真會成為這個世間的罪人。

　　我在半途倒了一次車，不久便回到了租來的寓所里。雖然出去了僅僅四天時間，但回來后的一切都讓我產生陌生感，倒像是出走了三年之後再回來一般。沒辦法，我只好閉起眼睛，大睡了一場。下午醒來，日子已經又跟四天前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