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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楊林的殘秋

手機:M版  分類:寫景散文  編輯:小景

  這麼多年身在異鄉,從孤伶伶一個人離開故鄉,到娶妻生子在外地休養生息,總是忘不掉故鄉那空曠的原野,低矮的老泥屋,光禿禿的楊樹林,淅淅瀝瀝的夜雨,結了輕霜的小河,一點一點散落枝頭和電杆上的麻雀,淡淡的炊煙,轟轟隆隆駛過的老式火車,還有黎明時西天邊那枚冷冷的白月亮。當我第一次背着沉甸甸的行囊告別家鄉早晨的時候,當我被秋風吹亂頭髮禁不住潸然落淚的時候,展現在眼前的,就是這樣一幅故鄉的殘秋的黎明。多年以來,這故鄉的殘秋的黎明深深地凝固在我的記憶中,成為一幅永駐心靈的木版畫。十八歲時離家外出教書,八年後為生計輾轉於冀中等地,此後又居於中原大地,奔波於南北,我逐漸地離開家,離開父母,從最初的離家百十公里到離家幾百公里、上千公里,從最初寒暑假期回家小住到每年春節回家短暫相聚,以致後來的經年不歸,我離開故鄉愈來愈遠,而思念也愈來愈沉重。尤其是在這同樣的殘秋,冷雨無邊之夜,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秋聲,唯燈光漂白四壁之時,便極清晰地憶起故鄉來。

  記憶中,除了初春時候因多風沙而有些索然外,兒時故鄉的小村四季似乎都是唯美的。從西面綿延而來的黛色的陰山余脈,恰巧在小村北面被一條南北橫貫的國道剪去了一角,山的碎片便散落成東北方向高高矮矮的丘陵,丘陵往南,便成為一大片開闊平坦的原野;而這原野的東面,依然是蜿蜒起伏的群山。故鄉的小村就靜卧在三面環抱的山間這一大片開闊平坦、溫馨愜意的原野之中,就像一隻安詳靜謐的巢。

  我之所以特別喜歡北方的秋天,或許正是因了兒時對這故鄉小村美好秋光的流連。

  而兒時故鄉小村美好的秋光,一大半都深深地蘊藏在無邊的青楊林和廣袤的原野里!

  青楊樹,一種極普通極茂盛的樹。沿着那條寬闊的公路走過故鄉的小村,村子周圍的田埂間,村邊的大路旁,到處可見大片大片長勢茂盛的密林,這便是青楊樹。村中人家的院子里,也大都有幾株高大婆娑的青楊樹用來作夏日午間乘涼的綠傘。這種樹好栽易活,類似於楊柳,暮春時分把嫩的枝條插入土中,只要不缺水的養護,大都可以順利成活。我覺得它應該是故鄉小村最有代表性的一種樹。尤其是在小村的東面,由於緊挨着寬闊的國道和一條一直可以通往外蒙古和前蘇聯的鐵路,這裡的青楊林比別處的分外茂密。稍稍靠北的地方,則是小村水利設施最為集中的地方,有兩眼大深水井和一個大蓄水池曈曈然成鼎立之勢,此外還有四眼機井在田間和樹林邊沿東西方向一字排開。從夏日開始一直到仲秋,這裡阡陌縱橫,溪流淙淙,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竟還保留着一架仍在吱吱呀呀轉動着慢慢往水渠里車水的老舊水車,宛如一篇童話。

  進入楊樹林,點點陽光灑落成滿地笑聲,瀟瀟青楊伴奏着婉轉百靈。初秋的晚上,背靠着青楊高大結實的樹榦,仰望枝頭那皎潔的弦月,靜聽那寂寥的蟬聲點亮滿天繁星,晚風輕輕送來將熟的秋麥那淡淡的清香,總會沉入一種穿越時空之外的漫想。中秋卻正值故鄉收穫時節,忙碌而短暫,人們早出晚歸,披星戴月,刈麥、犁田……似乎只有中秋節一晚的偷閑。正因為如此,當一輪又大又圓的橘黃色月亮在暮晚時分從東方的原野冉冉升向天空時,這輪圓月就盛載了讓人刻骨銘心的宇宙追問和家園懷想,故鄉小村短暫而美好的中秋節便成為遊子們時時回望的瓊觴。中秋節過後,原野突然間變得分外空曠起來,只有一排排“人”字形的莜麥垛駐紮在廣漠無垠的田野上,像是行軍的營帳。事實上,它們也確實經常成為在田間勞作的大人和當年摟柴草的我們中午吃乾糧、小憩的臨時“營帳”。我們十分享受這種緊張而充滿誘惑的野外作業:每人推一輛用粗青楊枝和舊犁上的小鐵輪自製的簡易獨輪小車,帶一把長柄的鐵絲細筢,首先在自家剛收割過的麥地里,一遍又一遍細細地將撒落的麥穗和柴草摟得乾乾淨淨,再伺機就近選擇鄰家已經摟過一次或數次的麥地去摟“二茬”、“三茬”……。所得的柴草便用細繩捆紮在小獨輪車上一車車往返地推回家去。田間作業的間隙,我們玩的最多的遊戲,是跑到東北邊那片長滿野草的梁地上,找到那些殘存的“箭囊”尚滿的狼針草,抽取帶穗的細芒,當袖箭互射,不多時大家的背上就都插滿這紫褐色的細箭;或者摘下仍在這裡堅守的蒲公英的小傘當作雪花順風來吹,不一會兒天地間便飄滿這悠悠的白蝴蝶。蒲公英因其喜飄飛的習性,早已遍布大江南北,確是一種對人有益而普遍可得的野草,狼針卻不同,多生長於草地和山坡,似乎是故鄉所特有的一種草,我曾問過幾個其它地方的人,都未曾聽說見過這種有趣的野草。

  於是,兒時的我常常流連於這種遊戲與勞動的完美組合活動,自由地徜徉於故鄉秋日廣袤無垠的大地。隨着最後一批土豆被犁起、揀拾、分類、裝運、入窖,大人們的秋收活動從田間轉入場院,小村西南角的打穀場開始成為秋收的重心,晝夜熱鬧起來。除草、清掃,從打穀場東側的小河汲水淋灑,用大號碌碡把場面碾壓得結實平整,一切準備就緒后,已在田野里風乾多日的麥個子、胡麻和穀物被一車車裝運到這裡,重新按類碼放成許多大的谷垛。已經完全成熟的麥穗不能再像初秋時那樣架在灶火里燒烤了吃,成熟的胡麻便成為孩子們覬覦饕餮的佳品。細心者會搓開胡麻的小鈴鐺吹去雜物單吃那小小的籽,醇香滿口;急迫者則直接連小鈴鐺一塊兒吞入口中咀嚼,也算頗有氣勢。月明風清的夜晚,打穀場是最理想的捉迷藏場所,每個人的衣兜里都裝滿了從谷垛上隨便揉下的穀粒,倘發現躲藏在某一處谷垛間的“敵人”時,悄悄迂迴至他的身後,即刻含一把穀粒在口中,用事先折好的一小根糜子桔桿當口含式發射管,將穀粒當作霰彈偷襲他的後腦及脖項。這是一種極有趣的遊戲,但因為須得用珍貴的穀粒作遊戲材料,必須盡量躲在大人們注意較少的地方進行,而且一旦被發現了又有遭受打罵的風險,故雖然有趣,但小心翼翼地玩過幾回之後,終於還是放棄了。我們把遊戲作業場所轉移到了村東頭那片寂靜的楊樹林中。深秋的晚上,草地上早早地凝結了一層霜露,飄飛了一整天的黃葉靜靜地躺在林中的草地上鼾睡了,這是一天中最佳的摟落葉時間。我們的作業工具仍舊是每人一把自製的長柄小細筢,和一輛自製的簡易獨輪小推車,與在田間摟柴草時所不同的是,外加了一條裝枯葉的麻袋;如果是在白天,還得備一把小的枳芁掃帚。我們從樹林中一趟趟運走那些已經沉睡的黃葉,並把這種勞作當成一種有趣的遊戲。在小推車吱吱呀呀的歡快呢喃聲中,我們突然發現,林中那些會唱歌的鳥兒,那些可愛的百靈、畫眉、黃鸝,許多長着彩色羽毛的不知名的漂亮小鳥竟然都不見了!新來的是一群又一群只會整日聒噪和打罵的烏鴉,再就是大片大片如碎石般撒落林中的麻雀!……

  我記得是愉快暑假過後的一個秋日的下午,我和村中的一大幫同齡女孩子,在車倌“老來紅”的吆喝聲中,匆匆地跳上一輛裝滿了行李的馬車,穿越了那片楊樹林,從公路和鐵路的橋涵中穿過,一直向著東方顛簸着行進。我真的不能相信,那片在我看來無邊無垠深邃難測的青楊林,竟在清脆的馬蹄聲中被“老來紅”的馬車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輕輕穿越了!那一年我十二歲,那是我第一次短暫離開故鄉的小村,去一個十多公裡外的鄉村中學讀初中,我須寄宿在那所學校,一周或兩周回家一次,到後來是一個月回家一次。村子里同齡的男孩子們有的輟學了,有的留級,去讀初中的只有孤伶伶的一個我。不知道為什麼,當走出那片曾給予我無盡歡樂和無限夢想的童年的楊樹林時,我的眼角竟悄悄地湧出熱淚。我只有悄悄地轉身過去把眼淚拭去,怕被同行的女孩子們哂笑。

  從此,我便成為故鄉小小青楊林中一個憂鬱的少年歌者。我仍然深深地依戀着它,每當周末徒步歸來,次日再帶着住校的乾糧徒步返回寄宿學校時,我都要靜靜地穿過這片深邃的楊樹林。我去看那仍在吱吱呀呀車水的老舊水車,看那高坡上搖曳婀娜的芳草間星星點點的野菊花。靠着溫暖的青楊樹榦自由暢想,我漸漸地習慣了隨意吟唱一些無名的旋律。返回學校時,儘管常常要隨身背負着二十斤寄宿學校的口糧,我仍忘不了在楊樹林中放歌。

  這種自由吟唱的時光究竟持續了多久?當再次背扛行李卷穿過楊樹林,走上公路等待長途汽車載我北去的時候,已經是六年之後的又一個深秋。那時我已成為一個毛頭小伙,剛從山城的一所師範學校畢業,即將開始自己的第一份職業。本來自以為浪漫得可以,是你,默默守護故鄉斑駁着歲月的青楊林,聲聲落葉飄飛着夢想的青楊林,使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伙又一次悄悄湧出熱淚。那個告別家鄉的早晨,行囊里塞滿了母親一早就煮好的雞蛋,時已年過六十的父親陪我站在公路邊,在頗有些寒意的西北風中,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車。汽車開動的時候,我向車窗外的父親大聲告別,洶湧的淚水又一次迷糊了我的雙眼。車窗外蕭瑟的西風吹來,楊樹葉子就像一片片枯黃的羽毛紛紛揚揚灑落進來,爬滿了我的頭髮和我的肩,但仍蕭蕭飄飛,寂靜世界便飄滿了這枯的精靈。我從此離開了可愛的故鄉小村,離開了故鄉小村那片小小的青楊林,離開了那青楊林中正在飄零的殘秋!……

  屋外的寒雨似乎極為瘦硬,一粒一粒,打得窗玻璃丁丁的響,以致我懷疑這夜雨是否已經凝結而成為霰雪。窗外不時飄落一兩片黃葉。我推開窗戶,冷冷的雨滴打在臉上和手上,窗外的甬路上橫陳着枯葉的寂寞和狼藉。心頭一陣釋然:克羅諾斯的腳步畢竟仍然停留在秋天。無由地極清晰地憶起故鄉的殘秋來:那空曠的原野,低矮的老泥屋,光禿禿的楊樹林,淅淅瀝瀝的夜雨,結了輕霜的小河,一點一點散落枝頭和電杆上的麻雀,淡淡的炊煙,轟轟隆隆駛過的老式火車,還有黎明時西天邊那枚冷冷的白月亮。我又清晰地看到了曾經青春的自己,在背着沉甸甸的行囊告別家鄉的時候,正是這樣一幅故鄉的殘秋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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