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魯藏布札記

　　（一）

　　從徒步穿越雅魯藏布大峽谷到現在已經兩年，幾次提筆想寫寫那個神奇的地方，都未能如願，總覺得不自在。一些本應該是恬淡的時光，卻蒙上了一層欠債的隱憂。在一堆文獻資料中尋覓許久，我終於鼓起勇氣，作寫的嘗試。

　　雅魯藏布,江河也，水也。人類和水有道不盡的淵源。水滋潤着人類賴以生存的土壤，因此，田野綻放出收穫的喜悅，湖上漾起醉人的漁歌；因此，人類得以生生不息，世代繁衍。因為有水，乾澀的喉嚨吐出圓潤，枯竭的心地長出綠洲。我們的世界因水而美麗，那樓台的煙雨，那柳塘的月色，那急流上悠揚的縴夫號子，那江南玲瓏的小橋人家，那秦淮河消魂的畫船和燈火……無不透着水的靈性。

　　水匯聚成江河湖海，從而形成壯闊，形成氣勢，人類的靈感因此而源源不絕。李白在豪飲后吟出“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奔騰的情感有如黃河噴流，一發不可收拾；王之渙以一首“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道出了邊塞黃河無盡的蒼然；蘇東坡游黃州赤壁，留下“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之絕唱；王勃年少倜儻，登騰王閣，臨江揮毫，寫下“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千古名句……

　　從人類活動和歷史的層面視之，水的內涵更加深沉，意義更加偉大。水造就了長江、黃河和男耕女織譜寫的中原文明，造就了塞北的呼倫貝爾大草原和馬背上的萬里雄風，造就了雅魯藏布和青稞酥油釀成的雪域文化。

　　我是喝着長江、黃河的水長大的。學生時代執着的可愛，我曾騎着陸遊的毛驢漫步黃河邊，在雄渾中感覺豪放，我曾盪着李白的輕舟遊覽三峽，在激昂中體驗浪漫。長江、黃河在我心中是一種難以割捨的情結，一種揮之不去眷戀。

　　當我踏上雪域高原時，便為世界矚目的西藏文明所感染。我深信，雅魯藏布對西藏文明的貢獻與長江、黃河對中原文明的貢獻是等同的。

　　（二）

　　雅魯藏布是西藏最大的河流，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河，發源於喜瑪拉雅山北麓的傑馬央宗冰川，自西向東奔流於喜瑪拉雅山脈和岡底斯山脈之間，在南迦巴瓦峰腳下形成馬蹄形大拐彎后，急轉南下，最後注入印度洋。雅魯藏布從一開始就註定是一條不平凡的河流。

　　雅魯藏布是藏族人民心中的母親河。藏族史學認為，藏族人的祖先是生活在雅魯藏布流域雅隆河谷的原始人群，他們經歷了一段漫長的“獼猴變人”的過程。一系列考古研究認為，青藏高原可能是人類起源發祥地之一。對藏族人種的起源，民間流傳着宗教色彩非常濃厚的動人神話：

　　很早以前，雪域高原是一片汪洋，後來浩浩之水逐漸退去，陸地凸現。觀世音菩薩從普陀山頂觀看雪域高原后，略有所思：“如無佛法，生存在此之生靈，猶如雪花飄落大海，鐵缽合蓋，終不能自拔。”乃從左心射出一道金光，化為菩提心猴，下凡藏地。這隻獼猴來到雅隆河谷靜心修行，一日，孤獨棲身於岩洞中的一女魔（羅剎女）來到獼猴前，希望與之婚配，並以淫慾誘之，獼猴不為所動，曰：“在下乃觀音菩薩之徒，受命來此修行，不能破戒與汝成婚。”女魔曰：“子不應允，日後吾必為妖魔之妻，將生無數妖孽，危害眾生。”獼猴遂返普陀，向觀音述說原委，觀音道：“此乃上天之意，吉祥之兆，速去與女魔完婚。”獼猴與羅剎女婚後，生下六隻小猴。後來，在雅隆河谷繁衍出五百隻猴子。時隔多年，老猴去探視兒孫，發現林中果實即將采竭，兒孫們生活凄楚，於是再返普陀，求助觀音。觀音將五穀種子撒向雪域，大地便長滿穀物。眾猴因得到充足的食物，毛漸短，尾漸縮，嘴亦漸能語，猴逐漸變人，這就是藏族的先祖。

　　這個源於雅魯藏布的神話，與人類起源理論如此吻合，使人驚嘆，不能不引起眾多學者的重視和更深入的思考。研究表明，雅隆河谷的獼猴實際上是在森林中採食野果的猿類，性情溫和，富有智慧；而棲身於岩洞的羅剎女則是一種以動物為食的猿類，面赤，性格剽悍，行為果敢。生活在雪域的土著人無疑繼承了他們的祖先所具備的特徵。藏族人的起源說印證了人類從猿類衍變而來，是對人類起源理論的偉大貢獻。與“上帝造人”和“盤古開天地”的神話比起來，更為樸實。

　　（三）

　　隨着時間的推移，生活在雅隆河谷的原始人群不斷繁衍，原有的土地和森林已不能提供足夠的食物，為了生存，有的部落群體向四周自然條件較好的地區擴散，尋找新的棲身之地。他們從雅隆河谷遷徙到藏北，隨後越過當時海拔不高的唐古拉，遷至長江、黃河源頭，若干新的部落群體又逐步分佈到金沙江、瀾滄江、岷江、大渡河、雅礱江等流域，形成了今天甘、青、川、滇等地的藏民族。

　　在沒有文字記載的遠古時期，生活在中原的人們通過一系列傳說勾勒出遠古人類活動，譬如有巢氏構木為巢，燧人氏鑽木取火，伏羲氏弓箭狩獵，神農氏種植五穀。但鮮為人知的是，幾乎在同一時期，遠在青藏地域同樣有一群猴子（實際上是猿）的後裔，以草原般的胸懷、兼容並蓄的品格和聰明的才智，創造了令人矚目的石器文化、彩陶文化和青銅文化。藏民族是青藏大陸古代文明的創造者，他們在距今五千年左右進入了文明社會。

　　象雄是最先從雪域高原崛起的文明古國，也是東亞大陸最早的文明古國之一。象雄建國時間距今已有三千多年歷史，與中原華夏族的商朝同代。在西藏的文化遺產中，最原始、最古老的苯教文化就發祥在象雄，象雄文字對於其後的吐蕃文字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象雄作為一個文明古國雖然已消失在歷史長河中，但象雄文化已滲透融合在藏族文化之中，成為藏民族的精神財富。

　　隨着雅隆部落在藏南的崛起，產生了第一個藏王——聶赤贊布，吐蕃王朝因此誕生。至松贊干布時期，統一多康邦國部落，征服象雄國和尼泊爾，遷都拉薩，將吐蕃帝國推向盛世。

　　我無意羅列歷史，但不能不從歷史的角度去認識一個民族和一種文化。在中華大家庭中，有一些曾經顯赫一時民族如匈奴、鮮卑、契丹、女真等，從歷史上消失了。而發源於雅魯藏布流域的藏民族，雖處於惡劣的自然環境並歷經無數次戰亂，卻註定穩穩噹噹屹立在雪域高原上，不知史學家對此有何見解，我想是因為藏民族悠久的文明、深厚的文化根基和高度柔韌的民族性格所決定的。

　　（四）

　　雅魯藏布流入印度被稱為布拉馬普特拉河，而印度恰恰是四大文明古國之一。我沒考證這條河給印度文明的影響力有多大，但值得回味的是，無論在中國境內還是在印度境內，這條河始終與最悠久的文化聯繫在一起。

　　雅魯藏布不僅孕育了古老的文明，而且造就了世界上最神秘最奇特的景觀——雅魯藏布大峽谷。她集人文之美和自然之美於一身而為世人矚目。

　　1998年，中國科學家對雅魯藏布大峽谷進行了多方位的考察，並實施了精確的測量。數據顯示，雅魯藏布大峽谷的長度和深度都位居世界第一，是當之無愧的世界第一大峽谷。

　　在徒步考察墨脫的日子裡，我有幸真切地領教了大峽谷的風采。那是一次驚心動魄的穿越，大峽谷奔騰咆哮的水流、望而生畏的斷崖、令人膽寒的溜索、危機四伏的大塌方至今還歷歷在目。而雅魯藏布所包涵的美是大自然賜給人類的雄健的美，是一種極致的美。這種美只擁抱勇士和強者，這種美是懦夫和弱者無法消受的。

　　所以，我說雅魯藏布是一條不平凡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