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雨中聽琴聲

　　其實，是一個好小好小的鎮子，那油黃色的大理石鋪就的石頭街，明清風格的古屋盡情承接着洋洋洒洒，氣勢磅礴的夏雨。這次回來看朋友，飯後漫不經心在雨中的石板街中散步，愜意地看着雨中像抹了一層油似的石道。

　　石頭街原有三條，平行的南北兩街，東西約五華里，中間由豎街連接，長五尺寬一尺的花崗岩條石鋪陳的街道不足兩米，兩邊共有一百多條碎石鋪面的小巷。老一輩的人告訴我，平行延伸的是兩條龍形街。龍頭是街東頭的煙墩橋與龍王橋，龍尾是街西的五里墩。

　　靜靜蜿蜒的城步河下，荷葉連天，盈盈蕩蕩，點點雨絲，掬起荷葉上晶晶水珠，在玉盤中遊動。

　　來到老街，不由自主地想起多年前朋友的一段往事。那時，朋友還在經營一個小小的店鋪，就在磚橋街口。

　　二十年前的石頭街還是極熱鬧的，還很親熱。最熱鬧的要算磚橋西街口，我朋友的小店就在街口。

　　記得街門口的地盤上常常擺着清一色的百貨，許許多多的紅裙子，藍裙子，花襯衫，黑西裝，夾雜着長褲，短褲衩，在湖藍色天幕的襯托下，造出一些胖胖瘦瘦的旗幟來。我朋友不像純擺地攤的人那般掙起喉嚨，作出尖聲銳氣的吆喝聲，兀自弓曲在半張竹椅上怔怔望着街的對面，一臉漠然，生意自然不好。

　　那是因為丑丫。

　　丑丫的店鋪就在對面。丑丫其實不醜，兩條淡眉彎彎，紅撲撲漂亮的臉蛋上有一對淺淺的酒窩，不笑的時候含着笑靨，笑時的模樣象一朵盛開的芙蓉花。小姑娘生意頭腦活，點子比別人來得快，那年輕，那漂亮，和那生意經是嫉妒不倒的。

　　稍閑下來時，丑丫便伏在櫃檯上看街子里的人，並伴着快活的笑聲，她的笑很甜，一笑，夏天的長日子便變短了，很容易過。

　　丑丫還有個愛好，當雨接連天，人音稀少，生意消淡時，便從櫃檯下拿出一把小提琴來鋸，瞬間，歡快的琴聲，便竄過雨簾，來到朋友的店鋪里來，鑽進朋友的心中。那音樂的木屑便似雨中燦起的蓮花，張揚開去，竟似永遠揮灑不完一樣。

　　朋友自聽了雨中的琴聲后，象得了魔症似的怔怔地望着街對面。我有幸聽過幾次丑丫鋸的琴音，我也瞧出朋友喜歡丑丫的表情，也曾開玩笑地對朋友說過：喜歡，你就大膽地向前追。

　　此時的磚橋西街顯得格外的生動，快樂。

　　日子就這樣流去了好些個。

　　流年滄桑，歲月蹉跎，隨着時間的流轉，丑丫又長了一歲二歲……丑丫的笑聲少了，喜歡用眼睛瞅着那些國營店裡的年輕姑娘和街上快快樂樂又輕輕鬆鬆走來走去的男女青年們。看着看着，眼神就痴痴獃呆了，久久不收回，想着長長的心思。

　　丑丫的店鋪里，常常有同學來，她們都很活潑。常來告訴她單位里舉辦什麼交誼舞會，約她一起去了；什麼上次去上海看到外國佬摟抱着中國姑娘在親嘴了————

　　丑丫的店鋪不經常開了，丑丫變了。燙了發，一條蘋果牌的牛仔褲把身子映襯得愈發美麗。她也游進快快樂樂在街上走來走去的人群中，抑或和幾位同學到國營店裡挑選一兩件衣服，玩一陣子，盈盈的笑語聲，隨着一路走來，留在深深的巷子里。

　　丑丫戀愛了。

　　朋友陷入了深深的苦悶中，整天悶悶不樂。問我計，我無語，因我也沒經驗。

　　我曾問過他：你向她表露過沒有？

　　他說：不好意思說。

　　我說：這肯怕不行吧……

　　他無語，我無策，無語。

　　丑丫的男朋友是供電單位的，好得很。丑丫大白天跟男朋友去小樹林里兜了幾次風，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裡出嫁了。店鋪子的門徹底地關了。

　　日子就這樣的來了又去了。

　　青青芳草綠了又枯了，春天來了又走了。無數的綿綿的雨，無數的潚灑的風，當這天老天爺又露出笑臉的時候，突然發現————

　　丑丫的店鋪門又開了。

　　丑丫變瘦了，白嫩的臉變得蠟黃，沒有一絲笑影，就是笑的時候也很悒鬱。滿街的人都曉得，丑丫的男人很惡，溝男搭女的，丑丫是被打出來的，兩人離婚了，留下一個象丑丫似的漂亮的小姑娘跟着丑丫。

　　又聽到琴聲了，但聽那琴聲，眼中總是濕濕的，似乎想要證明什麼，證明什麼呢？這是我朋友沒想到的。

　　朋友哭了，從琴聲中，朋友聽出了苦楚，聽出了無奈，聽出了————

　　等待，痛苦而又幸福，但最主要的是難熬。等待的人往往很安靜，不願與人說話，只是默默地在一旁思想，想了很多很多，時間才走掉幾分鐘，內心卻彷彿等了一萬年。如果是對方錯過約定的時間，這短暫的等待特別容易讓人急躁，但也很容易平息，若等的是所愛的人，待他出現時，一個笑容就會化解一切。但如果是不預期、沒有期限的等待，恐怕得有深厚的情感，一顆真愛的心才能堅持，因為這樣的等待極其辛苦。

　　朋友到最後也沒能和丑丫有緣。只有在心中默默祝福她，讓陽光早日映去她心中的陰影。朋友是五年前喜結良緣的，新娘是個未語含笑，但並不是十分漂亮的女子。到是一間小店鋪變成了大店，並經營了連鎖店，袋子里有錢了，人也變得富態了。

　　丑丫呢？聽朋友講，發了，早出去了，在上海註冊了公司，早變成大商場了。最鬼靈精怪的是小丑丫，變成了大姑娘了，又是一個活脫脫的充滿笑意，鋸着歡快琴弦的丑丫。只是丑丫現在還是一個人過日子，只有小丑丫伴在身邊。

　　雨中，我又來到磚橋口。

　　沒有了，蹤跡全無。小店鋪早就變成了大商場，磚橋西街變成了三元步行街，最近聽說，磚橋東街作為歷史建築列入維護規劃，因為老石頭街是一本史書，它讓人認識難忘的過去。

　　我駐足在街口，想再聽聽那木屑飛舞的琴聲，那一抹情懷又如雨絲般的纏綿……

　　沒有了，雨花飛濺，遠處是白茫茫掛滿的雨絲，車來車往的身影、不息的人群從身邊竄過，我覺得好孤獨，失落感油然而生。

　　是為了那拔動人心的琴聲嗎？

　　花可知道？雨可知道？

　　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