盪鞦韆的英語老師

　　盪鞦韆的英語老師

　　張博學

　　70年代初，我變成了建設兵團十三團部團部中學的教師。我那時候20多歲，既無學識水平，更無社會閱歷，不過一個傻頭傻腦的傢伙。但我的同事，各個都有不平常的來歷，不僅學識淵博，氣質鎮人，而且僅就長相，也是一個賽一個的英俊，各個都是人中樣板。一批上海、濟南等大城市來的精華聚集在我所在的學校。在大城市的中學，也未必有這樣整齊的教師隊伍。他們各個都可以當我的老師，我從他們那裡受益匪淺。

　　在這個教師隊伍中，有一個70多歲的廣東老人，是教英語的，他的英語相當好。老教師雖然70多歲，但精神狀況極好。學校操場有一架鞦韆。老教師只要得空，就像一個小孩，總要在鞦韆上蕩來蕩去，帶着笑臉，像個頑皮的學生。老教師還喜歡騎自行車，經常看到他騎自行車溜達，身板挺的筆直。

　　一個70多歲的老人，一個廣東人，在甘肅河西走廊的荒涼環境中，哪來這樣大精神？

　　後來還發現，找他看病的人絡繹不絕。他還是個中醫高手，有傳世的中醫秘方和絕活。

　　那時，我身體出了些毛病，引起許多不適。於是，我也去找他看病。果然，他有治病秘方。他的方劑很小，一般只有四、五味中藥組成一個方劑，只有很小的一包，像嬰兒用藥，但吃後果然管用。他的用藥方式和葯的劑量與一般中醫差別甚大。慢慢地，和他來往多起來，話也多起來。

　　起初只和他談中醫。他說他的醫術和方劑是一個非常著名的民間醫生傳授的。訣竅不在望聞問切，秘密主要在驗方中，是上千年有效方劑的秘傳。

　　再後來，向他請教外語。感覺自己說的外語陰陽怪氣，別人一定聽不懂。他鼓勵說，不會的，人家最多說你發音不準，不會聽不懂。幾十年後，去了美國，對美國人講陰陽怪氣的英語，發現美國人居然能聽懂，證明老人當初的鼓勵是對的。苦在美國人對我們說英語聽不懂，只好讓美國人寫下來自己讀。

　　再後來，和老人有些熟了，話題轉到了他的神秘來歷。一說到老人過去，老人眼裡閃射着無法掩飾的光芒，一臉的輝煌人生的氣象。

　　老人說，他和孫中山同住一個村莊。小時候家裡很窮。孫中山回到村中，動員他的叔叔參加革命。他叔叔就跟隨孫中山闖蕩世界。

　　他的叔叔身材高大，後來成了孫中山的貼身侍衛。

　　老人拿出相冊，指着站在孫中山後邊的一個人說，這就是我的叔叔。

　　我驚異中不乏懷疑，但孫中山的照片是假不了的。

　　由照片的話題再拐到學英語。他的英語很好，問他怎麼學的。他說其實英語不難學。他學英語的時候，已經十幾歲了。那時村上窮，沒有上學。叔叔看他在家中獃著不是長久之事，就帶他出來，在孫中山手下做些雜事。但他沒有文化，許多事做不了。孫中山把他送到一個學校上學。英語也是那時候才開始學的。

　　後來，他長大了，他叔叔安排他進了國民政府。慢慢的就在國民政府中有了一席之地，逐步地走進了上流社會，和各種名人都有了交往。

　　說到得意處，老人總是拿出照片讓你看。不僅有孫中山和他叔叔一起的照片，還有他和胡蝶、周旋等一批社會名流的照片，以及他和兩個姨太太的照片。

　　老人年輕時真是瀟洒。西裝革履，油頭粉面，姨太太更是妖冶。老人說他和周旋、胡蝶等人關係都十分好，經常在一起娛樂、餐飲、活動。可見，他在上海十里洋場中，也是個人物。真是30年上海灘的十里洋場，30年河西走廊戈壁灘的風沙世界。人身的跌宕起伏在地域的反差中反映出來。

　　據說老人解放前的職務是上海鴉片局局長，不清楚這個職務的具體內涵。

　　1949年，一個時代結束了，又一個時代開始了。“舊時王榭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他飛入的不是尋常百姓家，他被流放到河西走廊的軍墾農場進行改造。不清楚他前邊的兩個姨太太到哪裡去了，跟隨他到河西走廊的是他的第三個姨太太，比他小20多歲。

　　前半身享盡榮華富貴的他，後半身註定要遭罪。那個特定的歷史時代，為了純潔隊伍，不是國民黨殘渣餘孽的人，都要找出點污跡來清除。他是正宗的國民黨殘渣餘孽，被監督勞動，被批鬥很正常。

　　他在嚴密監視下，掏廁所，打掃衛生，一切下賤工作都與曾經的上等人有緣。我曾問他，怎麼熬過來的？他說，我很豁達，任何侮辱，任何磨難，我都不當回事，批鬥完了，照樣吃飯，照樣睡覺，只要讓我吃飯就行。

　　70年代中期，團部中學缺少英語教師，因為老人英語極好，他被解除勞動教養，開始在學校教授英語，成了光榮的人民教師，極受學生歡迎。他再次煥發青春，以70多歲的高齡和小孩一起活蹦亂跳，為教育散發餘熱，他的精神難能可貴。我非常佩服老人的豁達大度。

　　老人叫徐文，活了90多歲，無疾而終。葬在遠離廣東家鄉、遠離上海灘的遙遠的祁連山下的戈壁灘上。他的身上，有悟透的人生哲理，需要我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