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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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標籤:父親的病

  父親在弟兄五個里排行第二。那個年代的農村,讀書的人少,像父親這樣能讀完初中的更是少之又少。父親走出一個校門就進入了另一個校門——做起了老師。那一年,父親十七歲。

  後來,父親與他的那些老哥們兒聚在一起懷舊,還時常有人慨嘆父親當年的遠見。據父親講,他們那時當老師有兩種選擇——當公辦的或者民辦的。民辦老師工資高,秋收后還可以像農民一樣分得一份口糧,但不敢保證長久;公辦老師工資低,與生產隊沒有關係,吃供應糧,但是能幹長久。那時大家都窮,一年到頭手裡難得幾次攥錢的機會,大多選擇了做民辦老師,只有少數就包括父親在內的一部分選擇了公辦。隨着時間的推移,更多的有較高學歷的人員補充到教師隊伍,選擇了民辦的那些老師們最終回歸本質,先後做回了農民。而父親他們則得以繼續留在三尺講台。

  在過去的農村,能端上鐵飯碗哪怕是最沒有社會地位的教師,也讓整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們羨慕不已。每當說起這件事來,父親雖然謙遜着不肯過多演繹,但我從怡然的神情上能感受到父親自得的心理。是啊,人生能有幾次大的選擇,更何況老實巴交的農村人!

  父親二十九塊半的工資掙了整整十一年。母親是公社社員,並沒有因為父親而改變什麼,農忙時節也像其他社員一樣春播秋收,掙一家五口的口糧。六口人,又沒有壯勞力,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雖經母親里裡外外沒日沒夜地操勞,我們也只夠得上溫飽。我都上四五年級了還穿着一條女式褲子(女式褲子是右面開口),是姐姐傳給哥哥,哥哥再傳給我的。那時的我在穿戴方面最奢望的,就是能擁有一條屬於自己性別的褲子。那個時期人們都窮,我家也就是農村的一個縮影吧。

  我五六歲時候,父親在二十幾裡外的學校教書,平時住校,周六下午回來住一宿,周日再返回去。一般都是步行來步行去。有一年冬天,公社給父親配了一匹馬,來回代步。那個冬天也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姐姐長我五歲,幫着母親操持家務照看妹妹;哥哥大我三年,上學之餘便挎個筐,拎着糞叉子走街串巷撿拾豬糞馬糞。每逢周六,約莫時間差不多了,我便跑到村口,寒風裡雪地上一個人站在路邊,雙臂攏在胸前,雙手插進對方棉襖袖筒里,不停地跺着腳,向遠方張望。遠遠的,一匹青白色老馬馱着父親來了,斜斜的冬陽把父親和老馬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在曠野凹凸的雪地上奇怪地跳躍着。這時的父親在我心中是那樣高大,我的小心臟劇烈地跳動着,激動得就像一個小兵在迎候他的最高統帥!我使勁地跺着腳,表達我的崇敬。父親看到我便抖一下韁繩,老白馬知趣地加快了腳步,黑黢黢的怪影瞬間吞沒了我。接着就是父親跳下馬,抱起我放在馬鞍上。我俯下身子,一雙凍得通紅的小手緊緊抱住馬鞍的前緣,側着耳朵,得意地傾聽馬蹄發出的踏踏聲,父親的大氈疙瘩踩進雪裡的嚓嚓聲,在夕陽羨慕的目光里一起走回去。

  父親三十餘年的教書生涯里,工作地點變更了四次,我們的家也隨着經歷了幾次搬遷。父親雖然只是一個老初中生,但在那些個知識缺乏的年代里,也算是知識分子了:高中、初中、小學的語文課幾乎教了個遍。父親寫得一手好字,每到過年,或有嫁娶之事,總有人登門求寫春聯、喜聯。父親裁紙、研磨、揮毫,從早到晚,樂此不疲。

  父親有過很多榮譽:優秀黨員,勞動模範,教學能手……在他們那個圈子裡也算是“名人”。但父親卻沒有官緣,比父親年齡小的資歷差的都做到了學區的校長主任,甚至局長書記,父親最官運亨通時只做了兩年我們村的小學校長。用母親的話說父親的校長當得很“藍邊”(方言):不但沒有撈到實惠,還得三更半夜去學校“視察”,一家人跟着擔驚受怕。這可能與父親的處世態度有關。我記得有一年教育局選局長,中心校的校長和父親的一位同事來我家找父親投票。候選人一共是三個,其中的兩個是父親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原副局長,另一個就是這位中心校長。父親拿着筆細細考量,同事提醒他就選校長一票吧。父親卻猶豫再三,最後放下筆,一臉的無奈:“我還是棄權吧!”來人走後,母親包括我們都埋怨父親的做法,父親卻一瞪眼,理直氣壯地說:“他不夠條件,選也是白選!”

  說父親當校長期間一點好處沒有也不完全對,父親收過一次“禮”。有一年夏天,一位民辦老師給我家拿來一書包豆角,兩酒瓶子麻油。來人是誠心要留,父親是真心要拒,推讓拉扯之間碰倒了一個,還撒了半瓶油。這是我知道的父親收的惟一一次禮——一書包豆角,一酒瓶子半麻油。

  父親天生的好脾氣,我認識父親的幾十年裡,從未看到或聽說過父親與人吵架拌嘴的事。從小長到大,父親沒有動過我們一個手指頭,甚至都記不起是否罵過我們。在我的記憶里,父親震怒過一次,還流了淚,卻是因為我的野蠻和冷酷。

  88年我師範畢業,由於受到幾本書的影響,性情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在同學老師異樣的目光里,在分配志願上,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一個眾人聞之色變的近乎流放之地。等我回到家,父親從同學那裡先知道了我的去向。見到我,父親的面孔一下子扭曲變形。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有這樣的表情,一時不知所從,獃獃地立在父親面前,等待着暴風雨的洗禮。

  “你——你——”父親指着我的鼻子,表情更加猙獰,結結巴巴地吼道,“氣死老子啦……”而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雙手掩面伏在桌角,像個絕望的孩子,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母親告訴我,之前父親已經為我找好了學校——就是我們鄉里的中學,我的母校。守家在地的,什麼都方便。“你呀——”母親也抹起了眼淚,“這麼大了,一點不懂事……你說你選了個什麼地方?你爸都快氣死了……”

  我承認那時的我已經鬼迷心竅了,父親的眼淚居然沒有撼動我的鐵石心腸,還是由着性子,在親人的傷痛里踏上了自己所謂的征程。十七年,由於通訊、交通都極不便利,除了極少數的幾次回家探親,小小的家書維繫起了我們父子之間的感情。父親把我的來信按時間前後裝訂成冊,夾在一個藍色的公文夾里。我能想象到:在寂靜的長夜裡,在幽暗的燈光下,父親戴着老花鏡,一遍一遍地讀着我的那些信們;母親坐在旁邊,一遍一遍地抹着眼淚……

  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有嚴重的胃病,幾十年裡沒有中斷過尋醫問診。97年趕上好政策便提前退休了。讓我們做兒女的感到欣慰的是父親退休后,不知是葯對症了還是享上了難得的清閑,老胃病竟然奇迹般地痊癒了!雖年逾古稀,卻紅光滿面、走路生風。平時幫母親買買菜,找老哥們兒聊聊天、下下棋,再不就是擺弄他的那些老古董:三字經、百家姓之類,那記憶力,我是不敢去比。

  今年年初父親經常肚子痛,有時還便中帶血,自己更是疑神疑鬼,情緒也低落起來。母親打電話告訴我,我火速趕回家,並成功說服父親,十五一過便陪着去張家口檢查。還好,只不過有一點輕微的腸炎,並無大礙,虛驚了一場。看着醫生開出的處方,父親猶豫了。他兩眼看着我,像徵詢我的意見又像是自言自語:“拿還是不拿呢?”父親退休早,工資一直不高,四個孩子的家庭條件都不是很好,經常是給這個一點,接濟那個一下,自己手裡幾乎沒有積蓄。我鼻子一酸,這就是我的老父親——幾千幾萬地給兒女時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可輪到給自己時,幾百元藥費竟讓他這樣難以決斷!

  在我的堅持下,葯還是拿了。回家的路上,父親一會兒會兒舉起那包葯看看,一會兒會兒搖頭嘆惋……

  我努力剋制着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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