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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溪話的敘事和抒情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pp958

  一

  小時候幫父母賣饅頭,村中誰誰誰家多少要做記錄,結果往往讓父母失望,抱怨說還是“讀書學生”呢,連名字都寫不出!其實是他們用土話報出的名字,與名字的普通話發音相去甚遠,往往找不到相對應的漢字:有音無字的現象在湯溪話中比比皆是。比如há me,意思是“什麼”,可作為疑問、感嘆、加重語氣等多種作用,對應的漢字,有人用了“蛤蟆”呵呵(“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蛤蟆陵下住”中的“蛤蟆”是“下馬”之訛),《湯溪縣誌》說“言有疑問曰亨麽”,並加註“亨,何聲之轉”。在湯溪話中,是沒有前後鼻音的,heng就與he接近了,而he的發音不及há開口大,從而也不及há來得洪亮威猛有氣勢。há me?!頗有迎頭一聲斷喝的意思,跟湯溪人的粗獷剽悍的一面互為表裡、相得益彰。(據載,明“成化七年,金華守李嗣以其阻山帶水獷戾難治,請置為縣”,於是“割金蘭龍遂四縣邊鄙之地而為縣”。)又如 ha jo,它的意思是“幹什麼”或者“為什麼”,一定要寫成漢字,那就用“蛤炯”或“哈炯”了。 há me和ha jo都是湯溪話的招牌,湯溪人的口頭禪——你儂來“蛤炯”(你來幹什麼)?你儂“蛤炯”要來(你為什麼要來)?“蛤蟆”啊?我儂聽弗清!(什麼啊,我聽不清楚)兩人之間的對話多半要省略一些成分,於是就給人短兵相接硜硜然的感受,最後外人滿耳朵是“蛤炯”“蛤蟆”了。

  有音無字的還可以舉幾個例子——“花公”是“蝦”的別稱,螃蟹的發音類似於hao。中戴莘販一帶,他們把“魚”叫成“漚”——“漚”比“魚”響亮,可能有助於“呼救”——讓更多同伴幫助你抓住那條魚吧。區別中戴腔還可以看他如何罵人——他們習慣罵人家“瘟神(歪身)”!而廣天兄在其自傳中提到的童謠“jǐn zóng bang”,內容其實跟石頭剪子布一樣,但是就這麼一種怪稱呼!

  湯溪話中也有極富想象力的,比如把大雁(天鵝)稱作“外鵝”——天鵝是湯溪人放養在野外的鵝?呵呵,小時候看到天鵝排着隊伍飛,我們習慣唱童謠:外鵝一字,外鵝人字,外鵝一個字!一路看着天鵝變換着隊形在天邊慢慢消失,那歪歪扭扭裊裊娉娉的隊形,有一段時間讓我恍然覺得就是一條游龍。龍的樣子,誰見過呢?

  在湯中讀書期間,湯溪話還是校園通用語,金華人不多,偶爾的幾句金華話,會讓我意識到湯溪話的粗鄙:直不楞登,大聲大氣,過於硬氣。湯溪口音重的,在說普通話時會磕磕絆絆,有時會流露出湯溪方言來,就成為“半瓶醬油半瓶醋”的典範。比如“動”,湯溪話把“動”說成“顯”(去聲),有個老師上體育課,先整隊,讓大家站好,不要動來動去,結果還是有人動了。他勃然大怒:叫你不要動不要動,還要顯件(一下)顯件(一下)!後來去了外地,感覺出湯溪話的獨特——它跟委婉動聽的“吳儂軟語”截然不同,南宋官話好像對湯溪人沒什麼影響。

  二

  我對音樂不懂——說來慚愧,連簡譜都不識!唱歌則荒腔野調,五音不全。詩友聚會飯後經常k歌,我每每感覺無聊。只有一次,好像是兩年前,本少、張小美初次來金,適逢我父親去世不久,那次k歌,我破天荒唱了一首《酒干倘賣無》——唱着唱着就流淚了。那時候我意識到,音樂確實是好東西,確是“哭與笑的藝術化”(豐子愷)。後來左小詛咒隨默默來金華遠村處,一起宵夜,抽煙喝酒,默默打趣說左小的本事就是把一首歌唱得很難聽,事後找左小的歌聽,感覺比一般人慢半拍,一派蒼涼,特別悲傷。這個長發披肩的同齡人第二次來金華,在金蘭水庫東山草堂小住兩天,感覺出他的率性,出來的車上他跟北京的什麼人通電話,一副氣急敗壞沮喪咒罵的神色,一車人都默默無語。當時有種感想,詩歌詩歌,詩與歌分手已經很久,詩是多麼小眾的藝術啊,而歌卻是如此大眾!如果能像左小那樣自己寫詩譜曲自彈自唱就好了。後來——後來就是這次,又來了個張廣天,帶着武瑋、李曉珞和他的《老老嬤》!——武瑋、李曉珞就是《老老嬤》中唱和聲的兩位女生,湯溪話唱得這麼溜的女子居然是湖南長沙的——在這之前,是高旭彬把張廣天的博文《我的無產階級生活》推薦給我的,因為裡面提到湯溪,提到“東夏山背”,我看出廣天兄的湯溪情結,他的外婆就是厚大東夏人。而《老老嬤》一出,高旭彬就連夜給我打電話,發郵件,說他聽得淚流滿面。

  《老老嬤》確實奇妙,我根本沒想到用湯溪話可以唱出這麼好聽的歌來。我原先以為湯溪話過於硬氣,粗鄙不堪,不便於抒情——我曾經用湯溪方言朗誦蘇軾的《水調歌頭》,結果很難找到對應的詞彙,詞中的“瓊樓玉宇”只好委屈成“高樓大屋”呵呵。可是《老老嬤》整個把我顛覆了。它多少改變了我對湯溪話的看法。不錯,湯溪話因為古老,它的詞彙便以實詞為主,這種語言便於敘述。可是在詩歌中,通過敘述最終指向抒情的,在新世紀是很普遍的手法,張廣天的《老老嬤》就是敘述一個天老地荒的愛情故事。

  在《老老嬤》這首歌中,歌詞當然是湯溪話中的詞彙,比如把“山坡”說成“山背”(湯溪就有“東門山背”之說),把獼猴桃說成“藤李”(獼猴桃確實是藤生植物),“多少”,湯溪話是“給亥”,而“為什麼”自然就是那個出名的“哈炯”了(按:“為什麼”對應的應該是“哈么”)!張廣天用的是典型的帶有厚大腔的湯溪話,比如說“一眼就認出她”中的“一眼”——讀成“一件”(一下子)就是厚大塔石的發音,若是“一睚(wo)”(就是看一眼就認出了)就是湯溪城裡的發音了。“心裡還有些怕”——湯溪話中,有用“慌”的,“怕”是厚大塔石一帶的說法,在《老老嬤》語境中,老老嬤面對即將出現的失散大半輩子的情人,心裡是慌兮兮的,她的心理演繹得多麼微妙:

  怕你儂歸來變個老貨,(怕你回來變成個老頭)

  怕你儂歸來還後生么俏(念cun,去聲);(怕你回來依然後生一般俊)

  怕你儂歸來看(念夢音)見個老老嬤,(怕你回來看見個老太婆)

  怕你儂歸來一下便認出她。(怕你回來一眼就認出她)

  “怕你回來變成個老頭”,是希望他在外面過得還好,不要成為一個糟老頭;“怕你回來依然後生一般俊”“ 怕你回來看見個老太婆”,卻是擔心對方過於年輕英俊,怕自己丑老太婆配不上他了;“怕你回來一眼就認出她”,就有些莫名的奇妙了——懷着一種緊張一種期待一種羞澀一種手足無措的沒來由的慌張!耐人尋味的還有結尾——

  山背的藤李熟了(山坡的獼猴桃熟了)

  樹上的毛栗空了(樹上的毛栗子空了)

  溪塘里的水流空了幾何(溪塘里的水流空了多少)

  哈炯還有魚,哈炯還有青蛙?(為什麼還有魚還有青蛙?)

  “藤李熟了” “毛栗空了”——這裡有時間的流逝,流水似年,流年似水,無窮無盡的是流水是時光,是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的魚啊青蛙啊,它們生生不絕,就如同我痛苦而甜蜜的期待,當初後生“去去便來”的承諾讓當年的“一個囡”(年輕女子)等待成了一個老老嬤——在一年年的藤李和毛栗成熟中望穿秋水的那個囡,讓你想到在白塔邊上苦苦等待儺送的翠翠,想到“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無限惆悵。

  附錄《老老嬤》歌詞(普通話與方言對照)

  那年你到山背,   那年你到山背

  對她說,你去去就回。   報她你去去便來

  她日日望着那條路,   她日日望(念夢音)着這條路

  再沒見着你回。   總看(念夢音)不見你儂歸來

  那些日子,  那些時間

  你和她都還年少;   格儂一個囡,你儂個後生

  可這麼些年過去了,  這麼些年過去

  她總說不出心裡為啥還有點怕。 總聒不來她哈炯心裡還有點怕,心裡還有點怕。

  怕你回來變成個老頭,   怕你儂歸來變個老貨

  怕你回來依然後生一般俊;   怕你儂歸來還後生么俏(念cun,去聲)

  怕你回來看見個老太婆,   怕你儂歸來看(念夢音)見個老老嬤

  怕你回來一眼就認出她。   怕你儂歸來一下便認出她。

  山背的獼猴桃熟了,  山背的藤李熟了

  樹上的毛栗子空了;  樹上的毛栗空了

  溪塘里的水流空了多少,   溪塘里的水流空了幾何(給亥)

  為什麼還有魚還有青蛙?   哈炯還有魚,哈炯還有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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