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曾是個大美人

　　奶奶今年89歲，耳聰目明。

　　5月初五端午節，奶奶開始生病，5月11日起，吃不下任何東西。

　　三叔他們把她抱出來，讓她睡在樓板的床上。三嬸和姑姑日夜輪流照料，一刻不離開。叫她吃飯，她說不想吃；說吃八寶粥，她說不要；買來餃子，她也不吃。說給她打針，她使勁拍打床沿拒絕：“我不打針，我不想打針！”一口她濃重的家鄉苗話，奶奶曾是董馬庫板栗村的姑娘。

　　打了幾天針，後來針頭插不進去了，醫生說不用打了。而奶奶，還是不吃不喝，有人來看她，她睜開眼睛緩緩轉頭看。三嬸問她：“認識來看您的人嗎？”她點點頭或搖搖頭。後來她氣若遊絲，無法完整回答大家的問候，只是簡單地說“好”與“不好”。

　　我們知道奶奶隨時都會離開我們的，誰都不敢走遠。可是直到6月初八，她才曾一度病危，大家圍在她身邊，姑姑拚命喊她：“娘！娘！阿娘！”她微微睜開一點眼睛，呼吸逐漸變順暢點。

　　她的頭變得小小的，顴骨、頜骨把皮頂出來，下唇凹陷，貼住下齒齦。手腿只剩一層褐色的皮，皮上布滿了灰白色的老年斑。手腳狀如乾柴，連移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很多人來看她，就只敢坐在堂屋抹淚，沒有勇氣踏上樓板看她此刻的樣子。

　　6月初9，又病危，她呼出一口氣，久久沒有接上來，大家哭哭啼啼，許久，她又呼出一口氣。這樣反覆好幾次，終於，她呼出一口后，大家都在等待她再呼出一口氣，最後，沒有。

　　奶奶兒女很多，孫子孫女都已結婚生子，重孫也長大了。七天之後，幾十人護送奶奶上山，就此永別。本已情緒稍微安定，先生叫爸爸用鋤頭挖土時，爸爸失聲大哭，大家再也控制不住。六年前爺爺去世，今天送別奶奶，爸爸他們兄弟姐妹幾個永遠失去了自己的父母。

　　村裡人說，這個老人真的是受盡折磨哪，不吃不喝，僅靠一口氣活了一個多月，變得那樣瘦削，不成形了，可憐。

　　他們還說，奶奶年輕的時候是個大美人，身材頎長高挑，皮膚飽滿白皙，五官端莊，容貌秀麗。

　　生產隊時，砍柴、打穀子，奶奶從來不背，都是用扁擔挑，一百多斤的東西，她走起來，健步如飛。有時還要背着兩個小孩去插秧、薅玉米，小一點的捆前面，大一點的綁背後。

　　我開始嫁到這裡來的時候，奶奶還很強健，80歲了，去打豬草，提着大桶的豬食餵豬。去菜園種菜、摘菜，摘得幾根黃瓜，幾個玉米都要用圍裙小心包好，送到我們家和二叔家，在小孩子們期待的目光中像取珍寶一樣掏出來。

　　孩子們回到家，就愛往三叔家跑。奶奶看見他們來了，就從卧室取出很多的八寶粥、片片桔放在樓板上，讓他們大吃特吃，這些東西她也許就是儲藏起來等待孩子們回家的。而有時奶奶還來不及，孩子們就會直衝奶奶的卧室，自己把這些東西提出來。她則安靜坐在旁邊，微笑看着那些胖嘟嘟、嘰嘰喳喳的孩子們。

　　過年、節日的時候，二叔和爸爸就會早早煮好飯，然後把奶奶接到家裡來吃飯，誰快誰自然就先搶到奶奶了。

　　只是現在，誰還會坐在三叔家等待孩子們來拿東西吃呢？爸爸他們煮好晚飯，去哪裡接奶奶呢？

　　奶奶曾是個大美人啊，其實是可以看得出來的，奶奶很老了，臉還是秀氣的瓜子臉，站起來比我們還高。不知道為什麼要讓她受到那樣的折磨，當歲月吞噬了她美好的年華之後，卻還要讓病痛吞食她僅有的硬朗，讓她變得瘦骨嶙峋，憔悴不堪，令人心疼。

　　奶奶的墓地離公路不遠，每次回家，我們都會指着那個方向對孩子們說：“你們的老太就睡在那裡。”他們都會記得，那個老太高高大大，那時是那麼喜歡他們，總是把最好的東西留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