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之舟

　　時光荏苒，日月如梭，屈指算來大學畢業快十五年了，大學時的許多喜怒哀樂大都忘卻了，惟獨心靈身處那刻骨銘心的愛卻永遠抹不掉。現以為人妻並有了可愛女兒的我時常魂牽夢繞着對大學時那位男友的牽挂和思念，淚濕青衫之後只留下無盡的懺悔和默默的祝福。

　　他是帶着年輕人那股蓬勃的朝氣來到大學校園的。入學的第一天，他走進教室的那一刻，幾乎吸引了班裡所有人的目光。剛剛走出中學校門的我們都是一幅穿着樸素、舉止拘謹的模樣，可他的出現是那樣的引人注目、不同凡響。烏黑而蓬鬆的頭髮，白皙而端正的面龐，合體而略帶裝飾的甲克，筆直的深藍色筒褲，尤其是腳上的那雙鋥亮的黑色皮鞋，和我們這些穿着土氣的“醜小鴨”相比真是鶴立雞群。他右肩斜跨着一隻綠色的軍用小挎包，邁着輕快的步伐走進教室，微笑着向每位同學致意，顯得是那樣的瀟洒。初次見面的他便給我留下了英俊洒脫的印象。

　　大學生活和高中時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況且我們那是一所普通的師範學校，學習起來並不十分緊張。在迎接新生的聯歡晚會上，他的才華就初露鋒芒了，他不僅有一副美妙的歌喉，而且還擅長拉一手漂亮的二胡，兼任主持人的他還顯現出他流利的演講口才，幾乎吸引了班裡所有女孩的目光，理所當然，他被推選為班裡的宣傳委員。

　　他的坐位就在我的旁邊，只隔一條窄小的過道，上課時用眼角的餘光就能夠感覺到彼此的存在，我屬於在心理學上講的那種抑鬱質即性格內向的那種，雖不能說得上長相很出眾，但可歸為很文靜秀氣的那一種。他卻是典型的多血質的，開朗而活潑，無論和男女同學交談都是那樣的自然、親切。可奇怪的是他很少和我交談，即使有時談話也顯得那樣拘謹，臉上還會泛出令恩難以察覺的紅暈，聲調也降低了好多，青春期的我怎能不意會出這些呢？但性格內向的我只是報以溫柔的眼神和羞澀的一笑。1987年的大學校園裡談戀愛的現象已經司空見慣了，戀愛男女在校園裡出雙入對，屢見不鮮，他（她）們上課坐在一起，食堂內吃在一起，晚上逛馬路、看電影，打得火熱，學校里並不強令反對談戀愛。可隨着時光的流逝，我卻是在默默的觀察和寂寞的等待中度過的。我暗中觀察他，早晨操場上總是看到他鍛煉的身姿，上午上課時也能和他做在一起聽教師授課，可下午的自習和晚自習，無論在教室還是在階梯教室很難看到他的身影，聽男同學說他拜市裡的一吉他教師學彈吉他去了。白日里，我常坐在教室里望着他那空曠的座位發獃，我多麼希望他突然走進來，和我坐在一起談一些輕鬆的話題，哪怕是默默地坐在那裡讀書也好啊！，難熬的第一學期終於過去了。

　　學校放寒假了，整個假期我是在無盡的思念中度過的。一開學，我歸心似箭地回到學校，終於我又見到他了，他熱情洋溢地向我走來，向我問候並接過我手中的行李，我當時真是欣喜若狂了，恨不得一下子撲到他的懷抱中，把我心裡的無數話語向他傾訴，可我是那樣的懦弱，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是痴痴地望着他。我怕他笑我輕浮，笑我自做多情。他陪我向宿舍走去，我按捺着狂跳的心，和他並肩走在一起。我故意昂起頭，挺起胸，大聲而熱烈地和他交談着，我要讓全班同學，不，全校同學都看見他和我在一起。

　　第二學期的他幾乎成了全校的明星了，他多次代表系裡參加學校組織的各種文藝活動並連連獲獎，並被吸收到笑文藝宣傳隊里。他背着吉他，站在舞台上瀟洒地彈唱，傾倒了校園裡的一大批少男少女，他（她）們蜂擁而至，到班裡來找他，求他傳授彈唱技藝，他走到哪裡人們都對他流露出仰慕的目光。他一走進階梯教室，就有許多熟悉或不熟悉的同學站起來，給他讓座，都願意和他坐在一起。這時的我只能坐在一旁，暗中觀察着他。他口才極好，並且課外知識比較豐富，他能把我們政教系枯燥的馬列主義理論活學活用到其他領域，深入淺出地講給其他系的學生聽，他爭論問題時總是旁徵博引、引經據典，直到把對方征服為止。我在班裡學習成績不錯，可我覺得和他比我學的都是些死知識，沒有那種把刻板的理論知識恰如其分地融於其他學科中並繪聲繪色地講給別人聽的能力。當他演講時，偶而眼神一轉，發現遠處正痴痴望着他的我，便嘎然而止，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似的假裝讀起書來。那情景真讓我暗自發笑，難道他是那麼在乎我？我在他的心目中也佔有一席之地了嗎？

　　我們之間的關係心照不宣，就像隔了一層薄薄的窗戶紙，誰也沒有勇氣捅破它。多少個月郎星稀的晚上，多少個難熬的周末，戀愛男女都是花前月下，我卻是在焦急的等待中度過，只有在上課時和他眉目傳情，假使那時他送我一張電影票，不，哪怕是叫上我一聲，我也會毫不猶豫的陪伴他在一起！我心裡暗暗地責怪他：表面上是個令人崇拜的男子漢，可在愛情卻是個懦夫，你為什麼不主動進攻，率先開口呢？

　　我終於揭開形成他外表看起來孤傲而內心懦弱的原因了，那時他的一個同鄉給我講的他的故事，沒想到看似洒脫輕鬆的他，內心深處竟以受到了愛的創傷。他出身於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母全是中學教師，小學畢業就考上了他們市的重點中學，心懷遠大抱負，準備考入重點大學深造，他家裡卻遇到了突如其來的麻煩，他的學業受到嚴重的影響，幾乎失去了升學的勇氣，這時一個女孩闖到他的生活中，那是高二時他的同班同桌女孩，無論是在心靈上還是經濟上，都給他極大地撫慰與幫助，把他從心靈的最痛苦深淵中解脫出來，使他重新恢復了勇氣，可就在他臨近高考時，那個女孩卻迫於她那個當廠長的父親的極力阻撓離開了他。他痛苦極了，初戀的感情是最純真的，是最容易受傷害的，他在心靈受到極大創傷的情況下，考上了我們這所一般的院校。從此，他心灰意冷了，對戀愛產生了強烈的懼怕心理。那種被拋棄、被迫分離的痛苦的陰雲，時刻籠罩在他的心頭，他暗自發誓：再也不輕易撥弄感情那根琴弦了。

　　了解了他這段往事後，我覺得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了，我要主動進攻，驅散籠罩在他心底的那片陰雲，彌補他心靈的創傷，向他射出丘比特之箭。那是個夕陽如火的傍晚，我早早地吃完晚飯站在飯廳門口，見他走來，我低着頭，紅着臉迎上前去向他發出了邀請，他眼神一亮，沉吟片刻，便和我一起走出了校門，向電影院走去。

　　我已經忘記那電影的情節了，我幾乎未認真看一眼銀幕，他一本正經地坐在那裡，我卻從側面目不轉睛地深情地望着他，他的面龐是那樣的稜角分明，他偶而側過臉和我談話，每沒看到我那火熱的目光，他都會心地一笑，他的一隻手和我的手握在了一起，輕輕地撫摩着，黑暗中，我覺得一股暖流涌遍我的全身。電影結束后，我們徜徉在城市的街道旁，談了許多，許多……夜風習習，燈光閃閃，我緊緊地依偎着他，慢慢地向前走去。那是個多麼美妙的夜晚啊！我多願地球因此而停止轉動，時光因此而停滯啊！

　　從那以後，我們的關係發生了質的飛躍。早晨起床后，我也早早來到操場，和他一起跑步、晚飯後陪他到校園外散步、看電影，有時一起到圖書館看書。如果有人問我一生中最愜意的時刻，那便是那年夏季有他相伴的美妙的時光。

　　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命運之神又一次捉弄了他，那是第二學年的上學期，他忙於組織學習里的各種活動，頻頻外出演出。一次，他們去離市幾百里的空軍基地演出，由於大雪封山，未能參加學校的期末考試，可校方為了執行國家教育部新頒布的條例，無奈決定，讓他們停學半年，然後繼續補學。校團委和學生處的老師都為他說情，可無濟於事。這真如晴天霹靂，我被這消息驚呆了，這不僅意味着他晚我一年畢業，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將與我分別了。這年早春，我們佇立在料峭的寒風中，我的眼裡噙着淚花，和他相視默默無語，“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柳永斷腸的詩句縈繞在我的耳際。他緊緊地握了我一下手，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看着他那遠去的背影，我茫然失措。

　　他走了，走的那樣匆匆，我在極度的痛苦和默默的等待中煎熬着，一個月後，我突然收到一封遠方的來信，啊!果然是他那熟悉的字體，原來他和他的幾個朋友去內蒙古經商販運木材去了。信中描寫的內蒙古高原冬季肅殺的氣氛，彷彿把我一起也帶到那“風沙茫茫滿山谷”的塞外高原上，我真為他擔心，他受得了那艱苦的生活嗎？然而，信中描寫的那種悲壯與蒼涼卻讓我好羨慕、好感動，這是生活對他又一次殘酷的磨練與考驗啊！我要是能與他在一起，伴他度過這一段難熬的時光該多好啊！我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到他身邊，伴他走遍那風沙茫茫的塞外世界，我深深地感嘆命運為何如此無情地捉弄他，小小年紀就經歷這麼多的挫折坎坷！我們倆今後的前途又將如何？班主任和班裡同學都非常關心他，讓我回信勉勵他，我想普天之下還有誰比我更關心、更思念他呢？我奮筆疾書，書盡我長期分別後的思念，詢問他的冷暖，關心他的飲食生活等，最後鼓勵他放下包袱向前看，我會在這裡忠實地等待着他。

　　半年後，也就是我們快要畢業時，他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形容和以前已經判若兩人了，他是一下火車就來找我的，滿頭凌亂且灑滿風塵的亂髮，以前白皙的面龐變得黑瘦了，尤其是那眼神變得較以前憂鬱了，但眼底深處卻透出一種剛毅和成熟，一種歷盡坎坷滄桑后的成熟。他的突然出現真的使我喜出望外，就像久旱乾涸的枯苗遇到一場滋潤的甘霖。我急不可耐的把他領回宿舍，幫他洗去一路的風塵，我要讓他知道，我絕不是那種薄情寡義的人，我要用我那顆長期等待熾熱的心溫暖他那由於自卑而冷卻的心靈，重新燃起他的信念之火，愛情之火，他站在那凝視着我，審視着我。我再也顧不上什麼羞怯了，我撲上去擁抱他，瘋狂地親吻他，開始他只是茫然地被動地迎合著，我幸福的呻吟着，全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激動了，把我抱得很緊，長時間兩人的相思在這一刻彼此的傾訴着。

　　我畢業了，由於我成績優異和較好機遇，被分配到省城黨校任教，而他還要在那裡重學一年。一年中我們彼此鴻雁傳書，互相勉勵，他爭取畢業后也分配到省城和我在一起。然而，由於89年那場風波的影響，他們那屆的畢業生成了犧牲品，他被分配到他家鄉的一座小山村，與我千里之隔遙。我頻頻去信鼓勵他不要對我們的未來失去信心，可信如黃鶴。半年後，我擺脫不了長期思念的困擾，踏上了北去的列車。當我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的眼裡露出了驚喜的光芒，可當我撲向他的懷抱時，他卻躊躇了，輕輕推開我的雙臂，他說不願與我這個地位相差懸殊且距離相距甚遠的人相處下去了，以免影響我的前途，貽誤我的青春。他木然的看着我，眼裡再也沒有以前那種熾熱的愛情之火了，我茫然地踏上歸途，是那場風波把我們無情的拆散，天各一方，使我們的愛情成為了他們的犧牲品。

　　我對我們之間的關係絕望了。我只能接受命運的擺布，與命運抗爭自己顯得是那樣的渺小，那樣的無奈，在別人的介紹和父母的撮合下，和一同事結了婚，並與他斷絕了書信的來往。婚後的生活就像平靜的湖面，日復一日，索然寡味，從沒有過和他在大學時那種激情和衝動，只能沉浸在過去的那段浪漫的回憶中。

　　去年，也就是畢業8年後，我突然收到一封母校來信，邀請我回校參加建校40周年校慶。這在我心靈平靜的湖面上又掀起了一片漣漪，又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我多想趁此機會和他見上一面，了解他現實的近況啊!我要和他相約一同前往，我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撥着他留給我的電話號碼，那邊立即傳來了他充滿青春朝氣的聲音，我屏住呼吸，平息住心底那洶湧澎湃心潮慢慢地詢問着，得知他自從畢業以後，從事半年的教育工作，就因他出色的寫作能力，被調到了他們的市政府工作，不平凡的經歷，多次的挫折與坎坷，使他過早地成熟起來並很快地走上了領導崗位。可當我問到我最關心的感情生活時，他緘默了，原來快三十歲的他還未成家，孑然一人，我哭了，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突然間掛斷了電話，我詛咒命運，我詛咒上蒼，為何如此不公平，有情人不能成為眷屬；我悔恨，悔恨自己的懦弱，如果我當初毅然決然離開家鄉，回到他身邊……是我傷害了他，在他尚未癒合的傷口又雪上加霜，使他又一次對愛情失去了信心和希望。

　　那次校慶我沒去，我怕見到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聽回來的同學說，他也沒去，我知道這是我們彼此心照不宣的結局，我再也不敢給他寫信和通電話了，不願闖入他的生活影響他的前途了，我只能沉浸在無盡的思念與懺悔中，度過未來的日子，在千里之外的遠方默默地祝福着他，祝福他在今後的日子裡事業愛情一帆風順。

　　歲月長河在不停的流淌着，它載着我對他的無盡思念之舟向前駛去，直到未來，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