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禮物

　　李櫻從十歲起就從鄰居口中得知，那個又老又瘸的男人，原來是她的養父。他暴躁，偏執，好酒，喜怒無常，在她看來，他幾乎沒有什麼優點。所以，從小到大，無論他對她怎麼殷勤，她一直都是冰冷地對待他。她渴望像別人一樣有令人驕傲的父母，至少，不會羞於在同學面前提起他。但她沒有。

　　時間一年年過去，李櫻慢慢長大，出落得很漂亮。養父又加了一樣毛病，嘮叨。他越來越緊張李櫻的行蹤，一再地告誡她，她長得漂亮，在報社有一份好工作，她應該有着玫瑰花一樣美好的人生。

　　可是，愛情的不期而至連李櫻都沒有預料到。一個偶然的機會，在朋友聚會時，她對王軍林一見鍾情。他大她五歲，在一家國企任宣傳幹事。從外表條件看，他們並不是很般配。他學歷不如她高，工作一般，工資比她低，但他卻令李櫻着迷。從小到大，她接觸的一直都是暴躁的養父，她幾乎從沒見過如此細緻的男人。出門時，他總是為她開門，吃飯時為她拉開椅子。甚至，兩人一起滑冰時，他會彎下腰小心地為她系好鞋帶。

　　在李櫻眼裡，王軍林是個完美的男人，幾乎沒有任何缺點。

　　可是，當李櫻把王軍林帶回家，她雖然沒指望養父喜歡，卻也沒想到會遭到他的強烈反對。養父明確地對王軍林說，他不想女兒這麼早嫁人，再說，王軍林不過是平頭百姓，甚至連一官半職都沒有，怎麼配得上他的女兒？王軍林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十分尷尬。李櫻卻急了，她看着養父說是她和王軍林結婚，而不是養父。說著，她拉起王軍林就往外走。養父氣得滿臉通紅，衝著她的背影大聲喊：“你懂什麼？以為結婚是喝涼水吃空氣？”

　　李櫻傷心到了極點。很快，她和王軍林領了結婚證，兩人住到了一起。

　　雖然不過是一室一廳的小房子，但李櫻卻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甜蜜和快樂。王軍林有一手好廚藝，每天清晨李櫻一睜眼，就能聞到廚房傳來的香味。她的早餐是煎蛋加牛奶，他煎的荷包蛋嫩嫩的，總能恰到好處。她試過數次，卻煎不出那樣的味道。她讓他傳授經驗，他卻嘿嘿一笑，說這是獨家秘笈，她還沒給他生兒子，他怎麼能輕易傳授？

　　和王軍林的朋友一起泡夜店，總有人起鬨。他們對李櫻說，看到王軍林找了這麼好的老婆，他們嫉妒得發瘋，除了讓他喝醉，想不到讓他們心理平衡的方法。於是，王軍林便總是佯醉而歸。好在，每次都是佯醉。李櫻佩服他酒量大，問他是否真的醉過？王軍林一本正經地看着她，說醉過，無數次。每次看到她從浴室出來，他的整個心都醉了。

　　上天似乎格外嫉妒那些沉浸在幸福中的人。李櫻和王軍林一起生活了不到兩年，突然天降橫禍。王軍林感覺胃部不適，到醫院檢查，活體檢測結果竟然是胃癌，而且已經是晚期。李櫻驚呆了，她不相信，她的丈夫這麼年輕，怎麼可能是胃癌？她不甘心地帶着王軍林跑了一家又一家醫院，但最終都確診，的確是胃癌。

　　王軍林在痛苦中掙扎了半年，還是帶着無比的留戀離開了李櫻。

　　李櫻，從天堂一下子墜進了地獄。看着空蕩蕩的屋子，她痛苦得無法忍受。她把王軍林所有的東西都封進了箱子，她甚至不能看一眼兩人的合影，撕心裂肺的疼讓她感覺生不如死。

　　養父來找她。他默默地坐在她對面，半晌才開口說回家住吧。她的房間，一直都給她留着。李櫻搖搖頭，說這兒才是她的家。她哪兒都不去。養父嘆了口氣，說有事給他打電話。

　　看着養父蹣跚着離開，李櫻狠狠地關上了門。現在他開心了？王軍林活着時，每次見養父都像鼠避貓一般，戰戰兢兢，緊張無比。結婚一年，養父何曾給過王軍林一個笑臉？

　　養父每天都打電話過來，李櫻卻從不接聽。後來，她索性拔掉了電話線。

　　請了長假，李櫻每天都蓬頭垢面地待在屋子裡。雖然是夏天，她的身上卻裹着一條長長的毛線圍巾。那是王軍林送她的第一件禮物。兩人去看午夜場，回來時看到一家夜店開着門，信步走進去，李櫻一眼看中了這條圍巾。

　　周末，李櫻正坐着發獃，聽到有人敲門。打開門，見是個陌生女人。女人問她是不是李櫻？

　　“你是誰？”李櫻冷冷地問。

　　“是您的丈夫叫我來的。有兩張旅行票送給你，我是金太陽旅行社的。”女人說。

　　李櫻呆住了，搖搖頭說她找錯了地方，她的丈夫不會送她旅行票。女人問她是否是李櫻，她的丈夫是否叫王軍林？李櫻吃驚，女人從懷裡掏出一封信，說當時那男人還讓她把票和信一起給她。

　　顫抖着手接過信，李櫻的心提到了喉嚨口。那是王軍林的字體，她一眼就認了出來。關好門，李櫻背靠着牆，慢慢拆開信。

　　李櫻：

　　我的愛妻，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但是，要知道，無論我在什麼地方，都會一直看着你。我知道你不會倒下，我所愛的李櫻從來都是堅強的女孩。她經歷過的一切和即將經歷的一切都將證明這一點。

　　我安排了一次旅行，去馬爾代夫。這次旅行本來應該是在一年前蜜月的時候。但你說，要攢錢供房子，等我們有了自己的房子，馬上就去旅行。現在想來，我當時應該更堅決一些。所以，現在，我不能讓你再猶豫。一定要去。

　　我還給你安排了一個特別的朋友。希望你不要生氣，那是我高中時的初戀女友。

　　抹去臉上的淚水，李櫻緊緊地將信捂在胸口。這時，電話響起來。是一個叫張燕燕的人打來的，說她已經到了李櫻家的樓下。她得到王軍林的口信，說會送她一張旅行票。她不想拒絕。

　　張燕燕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看到李櫻，她緊緊擁抱她，哭出聲來。

　　三天後，兩人坐上了飛往馬爾代夫的飛機。這次旅行，對李櫻至關重要。她突然發現，和別人一起分享王軍林的一切，能讓她減少痛徹骨髓的思念。張燕燕和王軍林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若不是張燕燕舉家遷往上海，兩人又因為年輕氣盛鬧了些矛盾，恐怕和王軍林結婚的不會是李櫻。躺在酒店的床上，李櫻聽張燕燕講述着王軍林過去的一切，常常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整整十天的旅行，李櫻了解到了王軍林18歲前的一切。而這些，他幾乎還沒來得及向她講述。走在沙灘上，李櫻感覺自己不是和張燕燕走在一起，而如影隨形的卻是丈夫。為此，當她和張燕燕分別的時候，竟依依不捨。

　　回到家，李櫻躺在浴缸里，緩緩閉上眼睛。黑暗中，她似乎感覺到王軍林又回來了。他就站在浴室門外，偷偷藏起了她的浴衣。他就像個頑皮的孩子，貪婪地享受着生活中的一切。未來對李櫻來說是未知的，可對王軍林來說，就是無數個今天的重複，就是無數次幸福的重疊。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這構成了他全部的生命。

　　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李櫻從床上起身，慢慢拉開窗帘。窗外陽光熾烈，刺人的眼。

　　有人按門鈴。李櫻起身開門，見是一個速遞員送來一個大蛋糕。李櫻詫異，速遞員說有人訂了蛋糕，讓他送過來。拎着蛋糕進屋，她看到了上面的卡片。依舊是丈夫的字體：

　　親愛的，生日快樂！

　　祝賀你，今天已經25歲。

　　我們在一起度過了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你是上天給我的最美妙的禮物。

　　永遠愛你。

　　將卡片緊緊貼在胸口，李櫻笑着，眼睛里卻滴下淚來。

　　看着鏡子里的自己，李櫻告訴自己要堅強，一定要堅強。她要幸福地活着，像丈夫希望的那樣。

　　後來，每隔一段時間，李櫻都能收到丈夫的禮物。他鼓勵她振作，鼓勵她走出痛苦的陰影。他的禮物，他的卡片給了李櫻巨大的力量，讓她變得更成熟，更堅強。

　　一年後，李櫻已經找回了過去的自信開朗，她完全從痛苦的深淵中解脫了出來。

　　只是，當李櫻正在丈夫的墓前清掃着上面的灰塵，卻接到養父住院的消息。李櫻急急地趕回去。在她印象中，養父雖然脾氣不好，但一直都是健康的。是腦血栓，不過，幸虧送醫院及時，血栓並不嚴重。

　　回家為養父收拾東西，在他的枕頭下面，李櫻突然發現一封信。李櫻吃驚地看到信封上是王軍林的筆跡。打開信，果真是王軍林的信：

　　櫻櫻，我最親愛的妻子：

　　要說再見了。這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相信你已經變得堅強，相信你已經能夠獨自面對一切。我保證，不管你經歷過什麼，最終都能得到幸福。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煎荷包蛋時，正面24秒，反面15秒。這是最嫩的荷包蛋，是我送給你的最後的禮物。

　　我在天堂等你。幾十年以後見。

　　淚水順着李櫻的臉頰流下來，她緊緊捏着這封信，泣不成聲。

　　養父病情漸漸穩定，不久就出院了。守在養父床邊，李櫻拿出信，問這是什麼？養父沉默半晌，說這是他和王軍林的約定。這違背了他的意願，可王軍林執意如此。看到她一直在痛苦中無法自拔，所以他才遵照約定，按照王軍林的計劃設計了這一切。這是他們一起送她的禮物。

　　“我想，如果走的是我，你一定不會這麼悲傷。這麼一想，我既高興又難過。”養父說著，腳步顫着走向陽台。

　　李櫻跟過去，從身後，緊緊抱住了養父。養父身體抖動着，她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