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老頭的菜刀

　　1

　　最近柳樹鎮的居民總能看見這樣一個老頭，花白的頭髮有些骯髒，后腰上拴着一個酒葫蘆，並且總是醉醺醺的，平日里喜歡坐在街角曬免費的太陽，偶爾向路人打聽是否見過一個磨刀的漢子。路人駐足凝視，嗅到空氣中瀰漫著並不新鮮的雞屎味兒，就自然會說，怎麼有股雞屎味兒。可是老頭對路人關於雞屎味兒的疑問毫無興趣，他只是固執地問他們，是否看見一個磨刀的漢子。路人覺得老頭很討厭，空氣中明明漂浮着濃郁的雞屎味兒，可老頭竟然嗅而不聞，這樣沒有社會責任感的態度怎麼會不讓人心生厭惡，這味道很可能就是臟老頭身上的，於是路人就厭惡地盯着老頭，問他，那麼你是誰？

　　老頭有些不好意思，但他還是手捋鬍鬚謙卑地告訴他們，說自己是桃花幫的幫主，蘇青山，來柳樹鎮是為了找人，目前居住在鎮外的山神廟。

　　大家紛紛搖頭，更有甚者對老頭嗤之以鼻，他們表示不會相信老頭的無恥謊言，他們覺得，老頭倒像是從丐幫退休下來的，並問他是否曾是丐幫的工作人員。蘇青山覺得自己受到了誤解，並且他有義務讓大家知道事情的真相，按照當朝的法令，犯迷惑大眾罪是要被割下生殖器遊行三天，並且最後還要被凌遲一千刀的，蘇青山自思自己的東西並不出類拔萃，便急忙掏出了自己的證件給路人們傳看。那是一張皺巴巴的白紙，上面用毛筆精心地寫着兩行字：桃花幫主蘇青山，桃花縣衙門扣印為證。眾人這才相信，紛紛恍然大悟的樣子，把證件交給蘇青山，並熱心問他，為什麼要尋找一個磨刀的漢子。

　　蘇青山說，十年前的春天，他還不是桃花幫的幫主，只是負責桃花幫的後勤工作，後勤也要負責桃花幫的食堂工作，不難理解，食堂需要做菜，切菜需要菜刀，那麼菜刀使用的時間過長后就需要磨刀，以重新讓它們變得鋒利，這樣削土豆皮的效率才會提高，而熗拌土豆絲才會做得更好，那可是道大家都喜歡的爽口菜肴。他說那時正是滿樹都開滿了桃花的日子，桃花幫的本部建在桃花山的上面，而山下正是桃花開得滿山遍野的桃花林，那真是人間仙境，美不勝收。那天那位磨刀的漢子就坐在一棵桃花樹的下面磨刀，分開雙腿騎坐在他的長板凳末端，雙手握着刀在那條磨石上反覆推磨，總共為蘇青山磨了七把菜刀。蘇青山說，沒錯，我拿下山七把菜刀給他磨，他為我磨了七把菜刀，交給我，我就將七把菜刀放在一個籃子里拎着上山，可是到食堂后我發現籃子裡面只有六把菜刀。

　　眾人再次恍然大悟，插嘴說，原來你是丟了把菜刀，是不是你在回去的路上把它弄丟了呢？蘇青山搖頭說，怎麼會呢！我是拎着籃子走路的，在路上的時候根本就沒動過籃子，而且籃子是手藝人陳大春編的，是有底的。有路人問，那個磨刀漢子將磨好的七把菜刀遞給你，你數了嗎？蘇青山搖頭。眾人紛紛咧嘴說，還是的，還是的，你怎麼就知道他真的遞給你七把菜刀呢？蘇青山說，是他告訴我的。眾人又紛紛咧嘴說，真是的，真是的，你怎麼能隨便相信別人說的話呢！他說什麼，你信什麼，這像怎麼樣子。

　　蘇青山的臉變得通紅，顏色就像一壇臭大醬，於是他急忙為自己辯解說，那時我還很年幼無知嘛！所以我就是要找見那個漢子，把這件事問他問到清楚明白。

　　人們有些感動，覺得蘇青山是一個悲壯的人，然後又開始覺得自己剛才的言語實在是冒失，就都紛紛來寬慰蘇青山：是啊！誰人年輕的時候還不做些荒唐的事情呢！可是人們又都擔心起來，他們提出自己的疑問，還能認出來那個人嗎？蘇青山這回可是顯得信心滿滿，他擺了擺手說，他當年說自己姓陶，是柳樹鎮的人，並且他的左臉頰上有一塊很大的胎跡。有的路人情緒悲觀，覺得這些話未必屬實，而大多數的路人都很樂觀，他們覺得一個磨刀的人未必滿口都是謊話，因為他是一個磨刀的，而一個滿口謊話的人怎麼會把刀磨得鋒利呢！蘇青山不解地說，謊話和磨刀有聯繫嗎？他們肯定地告訴蘇青山：有聯繫的，有聯繫的。

　　2

　　柳樹鎮已經有三分之一的居民認識了這個奇怪的老頭，這個自稱是桃花幫主的蘇青山，可是即使是事到如今，也還僅有全鎮三分之一的人知道蘇青山，不難看出，柳樹鎮的人口眾多，是一個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的大鎮。柳樹鎮三分之一的居民都因為一件事情的發生而感到震驚不已，他們誰也沒想到表面上是個醉鬼的臟老頭蘇青山，竟然會幹出這等悲壯之事，然而，這確實是個瘋狂的年代。本鎮的地方長官，一個姓劉的大胖子，為了起到對其身份的尊重，我們暫不稱呼他為劉胖子，我們稱呼他為劉大人。劉大人在本地為官已經不是一天兩天，大約應該有十年之久，就跟他的姓氏一樣，他的為人和為官都是普普通通，既不為官清廉也不算為人殘暴。

　　劉大人所乘坐的八抬大轎正在街上緩緩移動，他是要拜訪雲慈寺的一位高僧，因為最近柳樹鎮的居民都在議論着這位高僧，他們紛紛感慨，真是一個高僧啊！換成現在度量，此僧的身高應該在一米九八左右。一米九八的身高，真是聞所未聞，劉大人覺得，這個比本鎮第一高人王鐵柱還高出十八厘米的僧人真是不看後悔，人生苦短，在這個營養不良的朝代得要多少輩子積累的德行才能親眼目睹一米九八啊！劉大人懷揣激動的心情端坐在八抬大轎里，可是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非但沒見着一米九八的高僧，卻差點兒見着了一米七八左右的閻王爺。

　　那天的情景我想柳樹鎮的居民也都還記得，夏日裡喧囂的街道兩邊擠滿了圍觀人群，劉大人的轎車正在大街中央緩緩前行。平日里躺在包子鋪旁邊曬太陽的蘇青山突然從后腰抽出一把菜刀，並且高舉菜刀呼喊着沖向劉大人的豪華轎車。人群驚恐，四下逃散，只剩下手忙腳亂的官兵持兵器圍攻蘇青山。蘇青山可不是無名之輩，乃桃花幫的幫主，人們遠遠的看見蘇青山揮舞菜刀奮勇砍殺膽敢阻攔自己的官兵，其兇猛的架勢真是讓人膽戰心驚。蘇青山眼見八抬大轎倉皇移去，自己卻依然被困在官兵的圍牆裡，並且此時，手中的菜刀也已經砍鈍了刀鋒，再無殺傷力，相當於拎着一個鐵塊胡亂擊敵。那些官兵手持長刀，將蘇青山團團圍住，也不主動發起攻擊，生生要耗盡他的力氣，反正他手中那並無殺傷力的鐵塊很短，根本碰不到長刀保護下的自己。

　　就這樣，並非無名之輩的桃花幫掌門人蘇青山力絕被俘，成為柳樹鎮的兇殘刺客。本地居民奇怪了很久，他們一直想不明白，老頭蘇青山為什麼要刺殺胖子劉大人，又為什麼滿嘴謊話，說什麼要尋找偷他菜刀的陶姓漢子，就是到蘇青山被處死也始終沒人知道答案。不久，氣惱不已的劉大人對蘇青山做了處死的判決，他審問也懶得審問，直接下達特別命令，不要砍蘇青山的腦袋，要找來技工活剝了他的皮，然後用稻草填充，吊在城牆外面示眾三天。這些能夠說明劉大人的性格是怎樣的，首先，他雖然有好奇心卻一點兒也不重，其次，他對待敵人的態度是像冬天一樣殘酷的，最後，也許他認識蘇青山才沒做審問就處死他，這說明他想有意隱瞞事情的真相，也就是說，他是個卑鄙的小人。

　　不過，這些也僅僅是對事實的幾點推理，要知道，人的性格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夠概括完全的。

　　3

　　柳樹鎮曾經的第一高人，王鐵柱已經年過不惑，他這樣的歲數實在是不應該只有一個孩子，因為那是一個缺乏更好的避孕措施和不實行計劃生育的年代，可是王鐵柱確實是只有一個孩子，他的媳婦為他生了這個王小柱之後就鳴鑼收兵了，肚子越來越乾癟。在蘇青山被掏空了內臟吊在城牆外的第二天，王小柱突然得了一種奇怪的病，他的頭能夠在脖子上旋轉一圈。那天他在看蘇青山回來的路上，突然把頭轉向了身後直直地望着蘇青山，而他的身體依然在大搖大擺地朝前行走。這個百年不遇的奇怪景象讓大街上的行人毛骨悚然，當即就有好幾個行人因為驚嚇過度而昏倒在街邊。

　　王鐵柱聽說這件事情后急忙出門尋找王小柱，並且很快就在藥房的門前望見他。王小柱當時正背對着王鐵柱跟賣豬肉的朱老六說話。王鐵柱就急不可耐地喊他，小柱！把頭轉過來讓爹看看。王小柱正對着朱老六說話，聽見有人喊自己，便趕忙把頭轉了180度，朝後張望着王鐵柱。王鐵柱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兒子，聽見朱老六興奮地喊：鐵柱！你可是有了一個寶貝兒子。王鐵柱雙腿綿軟，差點跪倒在地上。王鐵柱找鎮上的陳老先生看王小柱的病。陳老先生懸壺濟世，滿肚子的學問，真是一個德高望重讓人信服的人。陳老先生手捻山羊鬍須，為王小柱把脈，把了一會兒脈抬起臉說，我給孩子算上一卦吧！

　　陳老先生給自己倒酒喝，連喝七盅，突然渾然抽搐起來，知道的人都明白，這是大仙上身了，所以說，陳老先生是一個滿肚子學問的人。陳老先生說話像爆豆，快言快語，又像是在說著外國話，很快他就恢復了平靜，擦着汗，喝口茶說，原來如此，這孩子是厲鬼上身，這鬼也並非是無名之輩，就是吊在城牆外面的蘇青山。王鐵柱大吃一驚說，為什麼。陳老先生說，這你得去問蘇青山，我不知道。王鐵柱臉都嚇青了，他拽着陳老先生的衣袖哀求，救救我這苦命的兒吧！陳老先生說，也不難，他無非就是缺些上路的盤纏，你買些紙錢燒給他，並讓王小柱去他住過的那個山神廟裡磕頭三個，記住，要在後半夜時分。王鐵柱思考了一下後有些不好意思地對陳先生說，可以多帶幾個人去嗎？要不害怕。陳先生瞪着眼睛質問王鐵柱，你這麼高的個子害怕什麼！再說，又不讓你去，要你兒子自己去，你兒子不害怕就行。王鐵柱擔心地問王小柱，你自己去害怕嗎？王小柱猶豫地說，不害怕吧！王鐵柱感動地將王小柱摟在懷裡，喃喃地說，虎父無犬子啊！

　　王小柱幾乎感到毛髮直豎，他提着一盞燈獨自朝鎮外的山神廟走，王小柱從懂事的那天起就覺得自己要比他懦弱的爹強，強百倍，所以他在王鐵柱面前向來表現得爭強好勝，很讓王鐵柱懷疑這是不是自己的種子。這孩子向來就虎膽龍威，再加上自我表現的慾望強盛，所以他的日常生活就是盡量在王鐵柱面前逞能。

　　那山神廟早已經廢棄，斷了香火，因為劉胖子在鎮子的另一端修葺了新的山神廟，王小柱眼前的廟已經破敗不堪，幾乎讓人相信只要放一個響屁，便足可以將它輕鬆吹倒。王鐵柱將燈放在廟中央，將腋下夾的紙錢扔在地上，他想了想后做出了個決定，不準備燒紙錢，也不準備給蘇青山的鬼魂磕頭，因為頭能夠在脖子上旋轉真是一件非常讓人興奮的事情，他很為自己的特異功能感到光榮和自豪。王小柱提起燈，準備轉身離開，卻突然看見牆角處有一個藍布的包裹，他好奇地走過去，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裹，卻發現是兩條白色的骯髒內褲，並且還有六把菜刀。王小柱琢磨這該是蘇青山留下的東西，他仔細推理了一下，眼前的六把菜刀加上他砍人報廢的那把，數目正好是七把，而他卻大言不慚地說自己被磨刀人偷了一把，數目矛盾，看來這個骯髒老頭的確是一個騙子。王小柱對蘇青山老頭的骯髒內褲絲毫提不起興趣，他倒是對眼前的六把菜刀很是心生歡喜，於是他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把兩條內褲扔在廟裡，把六把菜刀佔為己有，並且不能被王鐵柱和自己的胖老娘知道，他準備將六把菜刀藏在破廟裡的房樑上面，應該藏五把，還要留出一把隨身攜帶，因為王小柱準備做柳樹鎮的第一刀客。所謂第一刀客，就是誰敢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就要第一時間拿菜刀砍死對方，我王小柱可是一言九鼎，說到做到。

　　4

　　最近柳樹鎮的居民總能看見這樣一個毛頭小子，睜着炯炯無神的大眼睛愣頭愣腦地盯着每一個過路的人看，並且於懷中抱着一把長劍，口口聲聲說要尋找一個叫王五的人。人們好奇地問他，什麼王五？他就會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菜刀王五。人們說，有名？我們怎麼沒聽過，我們就知道赫赫有名的王小柱，他的頭能在脖子上旋轉。毛頭小子對江湖搞怪這類把戲從不放在眼裡，什麼頭在脖子上旋轉，就是脖子在頭上旋轉也不稀奇，自己可是跟着師傅見過世面的，於是他就懶惰地閉上嘴巴不再說話。柳樹鎮的居民發現這個毛頭小子竟然對神奇的王小柱充耳不聞，他們覺得這是對柳樹鎮的繁榮景象的藐視，於是他們就不高興地反問他，那麼你又是誰？

　　毛頭小子這才把斜視遠方的眼睛重新放在路人們的臉前，謙恭地微笑着說，哦，我的名字叫張十三，是菜刀王五的徒弟，現在住在鎮外的山神廟，來這裡是尋找自己的師傅，因為師傅在他睡覺的時候留下一張紙條：我去柳樹鎮尋找磨刀漢子，你千萬別去。張十三還感傷地從懷裡掏出紙條給大家看，他說，看看吧！看看吧！我師傅的字跡特別工整的。

　　人們先前並沒在意這個張十三，但當聽說他師傅是來尋找磨刀漢子的就都吃驚起來，他們說，磨刀漢子？這不是上個月桃花幫掌門人蘇青山尋找的人嘛！張十三驚訝得支開大嘴像只進餐的鯊魚，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於是他說，蘇青山，你們怎麼連我師傅的本名都知道，他在江湖上一直是使用自己的藝名的啊！菜刀王五就是他的藝名。人們迷惑地說，他不是桃花幫掌門嗎？張十三說，什麼桃花幫？我師傅是大名鼎鼎的菜刀王五。人們更加迷惑，說你師傅什麼樣？張十三回憶說，應該是這個樣子的，花白的頭髮有些骯髒，后腰上拴着一個酒葫蘆，並且總是醉醺醺的，平日里喜歡坐在街角曬免費的太陽。人們說，這就是蘇青山。張十三說，師傅呢？人們說，你師傅是個刺客，刺殺劉大人未遂，被判死刑，已經執行完畢。

　　張十三頓時癱坐於地，他痴獃了很久，很久之後方才嚎啕大哭起來，並且用哭腔念叨：嗚呼！我的天吶，誰可憐我那慈悲的師傅，師傅，你怎麼就這樣絕情的離去，撇下弟子獨自在異鄉飲泣，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看見師傅的長發飛揚，我那慈祥的師傅，想起逝去的艱難歲月，每一天都寫滿了你的光榮……

　　路人越圍越多，他們好奇地抻長脖子朝裡面觀望，想看看到底是誰，哭死人哭得這樣文采斐然。柳樹鎮的居民向來古風猶存，他們熱心地安撫張十三那顆凄慘的心，有人給他端茶，有人給他擦拭臉頰上的淚水，這讓張十三很受安慰，很快他就停息了哭聲，與大家熱切地交談起來。在路人們的反覆追問下，張十三感慨地追憶起自己與師傅最近發生的事情。他說，很多天前，我和我師傅王五雲遊時經過一片墳地，看見一個老婦人坐在路邊哭泣，師傅就上前問她為什麼在這哭，那個婦人說自己的命運悲慘，自己的丈夫多年不在家，家裡沒有男人就經常遭受別人的欺負，村裡有個惡霸看上了自己的女兒，強迫女兒嫁他為妾，現在人已經被他們給抓走了，她沒臉再見孩子的爹，她準備弔死在自己爹娘墳頭的樹上，以此向經年累月奔波在外的丈夫謝罪。

　　然後呢？路人們關切地追問。

　　張十三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我師傅是俠義心腸，覺得遇見這樣的事情而不管不顧，實在是對不住自己菜刀王五的名聲，於是師傅就讓我陪着老婦人，安慰她，他自己前往村子里去找那個惡霸算賬，師傅說他義憤填膺，當時激動得不行，沒管三七相乘是否等於二十一，手起刀落，瞬間解決掉十餘條人命，把那個女孩平安地帶回墳地交給老婦人，老婦人和女孩嚇得臉色蒼白，說這樣不就吃了官司，以後可怎麼生活，師傅就向她們展示自己拎着的手裡的沉甸甸的包袱，說裡面全是惡霸家的民脂民膏，以後就留給你們做你們的生活費用，你們就可以隱姓埋名地生活在他鄉異地，從此幸福地生活，師傅又進一步安慰說，我會負責到底的幫助你們，會幫你們安家落戶的，老婦人這才鬆了口氣，感激地要和女兒給我們下跪，但被我師傅給拒絕了。

　　路人們紛紛恍然大悟：哦！原來你師傅殺人越貨。

　　張十三急忙擺手說，不可以這樣說的，意義不同的。路人們紛紛點頭說，不可以這樣說，不可以這樣說，意義是不同的。於是，張十三又繼續說道，我和師傅一路護送她們，為他們在一個安靜的小山村裡安置了新家，可是這時老婦人着急起來，她說我們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生活在這裡，那孩子的爹回家后就找不見我們了，師傅想了想說，放心吧！這事情就交給我去辦，我負責給你的孩子找爹，實在找不着我就當她爹，老婦人急忙擺說，那不行，意義不同的，師傅說，我開個玩笑，從小我就調皮，你孩子的爹要怎麼確認才能保證是你孩子的爹，老婦人想了想說，他到處遊走，挑了個扁擔，是給人家磨刀的，長得胖呼呼的並且一個眼睛大一個眼睛小，姓陶。

　　所有人都驚奇起來，他們的臉上紛紛綻開出興奮的笑容，就像總算知道了一個千年謎語的謎底一樣，原來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他們議論紛紛，說蘇青山這傢伙怎麼這麼喜歡扯謊話欺騙人，竟然編造出截然不同的故事來講給大家聽，實在是侮辱柳樹鎮居民們的智商，但他們並不怨恨他，覺得他是一個滿身正氣的遊俠，理應是大家崇拜的偶像。但是一個最為尖銳的問題擺在眾人面前依然沒有答案，蘇青山既然要找磨刀的漢子，那他為什麼要刺殺劉大人？劉大人又不是磨刀的。

　　張十三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大家紛紛猜測起來，猜出幾十種原因，但終究還是不知道答案，於是，接下來他們就問張十三還有什麼打算。張十三雙眼望天，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堅定地說，我要完成師傅的未竟事業，繼續尋找姓陶的磨刀漢子，既然師傅肯花費那麼多的時間在這裡等他，那麼自然會有師傅的道理，我也要在這裡等下去，直到他的出現。大家激烈鼓掌，熱淚盈眶，歡呼聲與口哨聲響徹雲霄，差點兒嚇飛了八十七歲的柳樹鎮壽星李老太太的魂兒。

　　5

　　張十三守在柳樹鎮的大街邊，每天為當地居民重複着講述他和自己師傅的傳奇經歷，直到柳樹鎮的王小柱也擠進了聽眾隊伍的那天黃昏。當時張十三正在第八十二次地描述着老婦人坐在墳地里哭泣的場景，而王小柱正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腆着肚子傾聽，肚子前面的褲腰上還明目張胆地插着一把菜刀。人們注意到王小柱肚子前的菜刀后，就都紛紛批評他，說你這孩子好端端的插把菜刀在褲襠上面幹什麼！王小柱把頭直接轉向身後，對他們說自己是柳樹鎮的第一刀客，為什麼不能插把菜刀在褲襠的上面。人們說，誰封你的這種稱號？你的稱號應該是柳樹鎮前第一高人的長子。王小柱對他爹很反感，就手握刀把瞪眼睛威脅大家說，誰再提他我就劈了誰。有人耐心地規勸王小柱，說我們是為你好，你要是走路的時候看見腳下有銀子，猛地彎身去撿，不就一刀切了自己的鳥嘛！王小柱高聲喊叫，誰再廢話我就先切了他的老鳥！那個自覺聰明的人就不再說話了。

　　夕陽西下，倦鳥和路人們誰也沒有想到，張十三竟然猛地揪住了王小柱的衣領，這讓王小柱措手不及，連問你要幹什麼的機會都沒有，因為當時他的頭正轉向身後喊着要切人家的老鳥。可是王小柱的頭異常靈活，他猛地將頭轉過來，並且右手先於張十三抓住菜刀的刀把。王小柱左手推張十三的脖子，右手舉着菜刀朝後揚去，並且厲聲質問對方要幹什麼。張十三喊，那是師傅的刀，還給我！王小柱喊，這是我的刀。張十三喊，扯謊！上面還刻着師傅的名字。眾人之中有的距離王小柱比較近，就高聲對後面的人說，真是的，真是的，刀上刻着四個大字：王五之刀。

　　張十三底氣十足地喊，還我！

　　張十三憤怒地喊：還你媽！

　　眾人喊：還他！

　　王小柱撕心裂肺地喊，還你們媽！

　　張十三咄咄逼人地喊：快還！不然送你見官，砍你狗頭。

　　王小柱喪失理智地喊，砍你媽！我先砍你！於是一刀砍在張十三的脖子上。

　　王小柱拎着血淋淋的菜刀，抻長脖子，與所有旁觀者一起無聲地望着蜷縮在地上的張十三，看見他的脖子上汩汩地冒血。王小柱沒有恐懼，也沒有再憤怒，他仔細地凝視着躺在地上的張十三，就像那個人不是自己砍死的，甚至說那也不是個人，而是個什麼奇怪的東西。大家一起好奇地欣賞着那個人，看見他的脖子上就像纏了條被風吹動的紅圍巾。人群中終於有人緩過神，對王小柱說，你這不是殺人啦嗎！王小柱的頭在脖子上亂轉，似乎要尋找到說話人的嘴，但他只是自言自語地呢喃：我殺人了，我該怎麼辦呢？又有人說，你需要表現得慌亂點兒！畢竟你殺人了，其次，你應該迅速潛逃，學人家當年的魯智深。王小柱端詳着自己手裡的血刀，徵求大家的意見：這把刀，我還帶着嗎？人們說，帶個屁！你帶着把血刀，趙瞎子也能看出來你殺人了，因為你不像一個殺豬的。王小柱心有不甘，說我是一個刀客。大家揶揄他說，你是個殺人犯，狗毛刀客。

　　於是，王小柱扔下血刀，畏罪潛逃了。至於那把血淋淋菜刀，也不知道被誰膽大地撿去了。

　　關於王小柱畏罪潛逃這件事，起先他老爹王鐵柱並不知曉，當時王鐵柱正在和妻子等着王小柱回家吃晚飯，左等不見人，右等不見了，最後等到的卻是柳樹鎮里賣豬肉的朱老六。朱老六走進院門就迫不及待地喊，老王！不得了，你孩子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王鐵柱坐在窗檯下的小飯桌前等着吃飯，笑眯眯地問他有多大？朱老六說，挺大，殺人一個。王鐵柱就從凳子上摔了下去，不省人世。

　　這件事還驚動了柳樹鎮里最受人尊敬的陳老先生，他聽說這件事後第一時間找到王鐵柱，安慰他不必擔心，自己要親自出馬為王小柱洗脫罪名，因為他覺得王小柱不是一般的人，將來必成大器。陳老先生登門拜訪劉大人。劉胖子當然不敢怠慢，禮數周到地接待了陳老先生，並且小心翼翼地問明了他的來意。陳老先生說，事實就是，刺客蘇青山被大人您給捉拿懲辦了，但他的徒弟張十三隨後來到柳樹鎮徘徊不去，他的來意不難猜測，他在等待着刺殺大人您的機會，可是就在這危機的時刻，王小柱挺身而出，為你懲辦了張十三，其英勇無畏的精神可歌可泣。劉大人點着頭說，了解，您的意思是，讓我為他免罪。陳老先生說，什麼！免罪？我就從沒認為他有罪，我來這是為他請求嘉獎的。劉胖子恍然大悟地用東北腔說，哦！這樣啊！你說咋辦就咋辦。

　　可惜王小柱並不知道自己非但沒罪，反而還會得到嘉獎的消息，他正在艱難困苦的逃亡路上，想起他爹和他娘就忍不住淚流滿面，他覺得，到底還是呆在家人的身邊最幸福。

　　6

　　那天柳樹鎮的很多居民都會看到這樣一個人，胖乎乎的漢子站在包子鋪旁的陰影里，腳旁放着一把長椅。人們聽見有粗啞的聲音喊：磨剪子哩！戧菜刀！就都循聲湊去，看見一個漢子正光着膀子沖街上吆喝，並且此人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人們忽然想起蘇青山和張十三死前說過的話，便指着漢子問，大兄弟，你是不是姓陶？漢子嚇了一跳，大的那隻眼睛更大，小的那隻眼睛更小，他戰戰兢兢地問大家，你們是怎麼知道的？大家紛紛跺腳說，哎呀！你怎麼就不早來幾天，就因為等你，兩條鮮活的生命離開了我們。姓陶漢子更是吃驚，大的那隻眼睛幾乎眼球就要掉下來，小的那隻眼睛幾乎從眉毛下面消失了。

　　哪兩條？姓陶漢子在震驚之中問道。

　　哪兩條？人們說，就是大名鼎鼎的菜刀王五，還有他的徒弟張十三，當然啦！你可能不認識他們，也沒聽過他們在江湖上的威名，但你的妻子和女兒可是被他們從惡霸手裡救出來的，他們為她們安置了新家，怕你找不到她們，就到處找你，可誰能想到，為了尋找你竟然丟了自己的性命。姓陶漢子迷惑不解，說自己在江湖上漂了這麼多年，去過無數的地方，從沒聽說過有這麼個叫菜刀王五的人。大家嘲諷說，你沒聽過的東西多了，頭在脖子上亂轉的人你聽過么？這下可是糟糕，他們死了，你連自己的家都找不到啦！姓陶的漢子更加迷惑，他說，我從小父母雙亡，跟着舅舅在江湖上四處漂泊給人磨刀，後來舅舅死了就我自己到處遊走，我是四海為家，沒結過婚，更不會沒有什麼孩子。

　　這回輪到路人們迷惑了，他們互相議論，莫不是我們認錯了人？很快人群中就有人喊：你就說你認識不認識菜刀王五吧？

　　姓陶漢子冥思苦想，皺着眉頭說，我見過的人太多了，你們說的莫不是桃花幫的蘇青山和他的徒弟張十三？大家面面相覷，呆了半晌方才說，到底是菜刀王五，還是桃花幫的掌門人蘇青山？姓陶漢子說，我也不知道你們知道些什麼，或者說你們說的那兩個人是不是我說的這兩個人，我只能說，我在很多年前確實接觸過這樣的兩個人，蘇青山是一個喜歡喝酒的老頭，屁股後面總是吊著個酒葫蘆，而張十三是一個年輕人，不會什麼武藝但總喜歡抱着把長劍。人們急切地附和說，就是了，就是了，他們到底是幹什麼的？是不是掌門人？或者說，是不是到處雲遊的俠客？姓陶漢子皺着臉說，我知道的蘇青山和張十三確實是師徒的關係，不過，他們好像不是俠客，是廚師。

　　是廚師？人們難以置信，說既然是廚師，那也許蘇青山是桃花幫的掌門，而那時他正在負責食堂的工作。

　　桃花幫，對，確實是桃花幫。姓陶漢子拍着腦袋說，大名鼎鼎的桃花幫，中原赫赫有名的大妓院，我那時正巧經過那家妓院，負責廚房工作的張十三給我七把菜刀讓我磨，我拿着菜刀當時還很好奇，隨口問他，好好的幹嗎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刀身。張十三告訴我說，他的師傅就是傳說中的名廚菜刀王五，最好的妓院要找最好的妓女和最好的廚師。

　　桃花幫……怎麼會是妓院？人們驚呼起來。

　　桃花幫……就是妓院的名字，這沒錯。姓陶的漢子說，我記得，後來王五特意找到我，誇讚我說我的磨刀手藝高超，把他的七把菜刀磨得幾乎殺人不見血，他還留我住在他那裡，我因為沒有地方住就毫不猶豫地住下了，那天晚上我和王五還有他的徒弟張十三，我們邊喝酒邊聊天，聊到很晚，並且得知王五的本來姓名是叫蘇青山，當時張十三已經醉得不辨東西南北，只是躺在炕上抱着他的劍喃喃自語，說什麼報仇之類的話，我很奇怪，就問蘇青山他是什麼了，蘇青山當時已經喝得臉色蒼白，他含糊地告訴我，說張十三是一個孤兒，很多年前幾乎就要病死在街邊，是自己救活並且收養的，他還告訴我說，張十三的父母因為一場政治風波而被一個姓劉的官員所殺害。我說，可憐。蘇青山說，可憐。我說，他要這樣懷着仇恨過一輩子，可憐。蘇青山說，他還年輕，如果可能，我願意替他報仇，反正我的一輩子也就要徹底玩完……

　　7

　　那天晚上，磨刀的姓陶漢子疲憊不堪，他不但做了一把說書人，還為柳樹鎮的居民們磨了不少把菜刀。儘管不少人挽留他住宿在柳樹鎮的自己家中，還有人出資讓他住柳樹鎮最好的客棧，可都被他客氣地拒絕了，他說他要住在鎮子外的山神廟裡，他說，那樣他才覺得自在，並且自己已經習慣了自在。當晚姓陶的漢子就住在破敗的山神廟裡，他還不知道頭頂的房樑上懸着五把菜刀，他只是覺得房樑上跑來跑去的老鼠都是龐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