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關懷

　　最近，古泰鋁業公司的老總陳古泰心情不錯，美國紐約一家公司來亞洲進行考察，期望能夠入資一家不錯的鋁業公司，搞強強合作。最後他們看中了國內的古泰公司，他們的老闆勒梅爾也決定親自來中國商談和約事宜，這讓陳古泰很是興奮。

　　這天，陳古泰接到門衛電話，說是一個叫馬述城的人要見他，由於沒有預約，門衛攔下了他。

　　一聽馬述城這三個字，陳古泰的眉頭皺成了疙瘩。他對門衛說：“就說我出國去了，什麼時候回來不確定。”

　　擱下電話，陳古泰叫上司機小錢出門。可車子剛到門口，一個人就招手攔下車子，然後拍着車窗問小錢：“你是不是給陳總開車的？你們老總真出國了？我叫馬述城，麻煩你……”

　　陳古泰見那人大約六十多歲，一頭蓬鬆亂髮，身上滿是塵土，不禁皺眉說：“別理他。”小錢就隔着車窗一擺手：“我不是，陳總早出國了。”那人還要再問，車子已經急馳而去。

　　陳古泰為什麼不願意見這個叫馬述城的人？除了陳古泰，很少有人知道，小錢雖然心裡疑惑，可他知道老總的脾氣，不該問的不能問，他還不想被炒魷魚呢。而那個馬述城彷彿有什麼重要大事要找陳古泰，隔三差五就來公司打聽，有時還一整天坐在大門外等着，遇到車子進出，他就“噌”的躥上前，扒着車窗看是不是陳古泰。時間一長，公司里開始議論紛紛，猜測那個馬述城與他們老總到底有啥關係。

　　陳古泰坐不住了，他叫來心腹秘書小孫，給了他五萬元錢：“把錢交給那個叫馬述城的，讓他永遠不要再來騷擾我了。”

　　秘書小孫去了，可不久就灰頭土臉的回來，說馬述城死活不要錢，唯一的要求就是要見見陳古泰，如果陳古泰實在是有難處，不能見他，給他張陳古泰的照片也行。陳古泰臉色陰沉地抽着煙，小孫不解地說：“這姓馬的真奇怪，給錢他不要，反倒要張照片……”小孫正要再說，見老總臉色不對，趕緊尷尬地打住了話頭：“對不起，陳總，您如果實在不想見他，我就找保安趕他走。”陳古泰掐滅煙頭，擺擺手：“算了算了。”

　　不久，美國那家公司的老闆勒梅爾來到中國。勒梅爾對古泰公司的經營與規模評價不錯，計劃首期入資五千萬美元，這讓陳古泰暗自開心不已。為了與勒梅爾搞好關係，陳古泰費盡心思，熱情招待。那天，勒梅爾偶爾說起對中國菜很感興趣，陳古泰就拉着勒梅爾來到全市最有名的大酒店，請勒梅爾品嘗川滬魯粵各大菜系大廚們的手藝。勒梅爾一邊聽着報菜小姐的介紹，一邊大快朵頤，吃得直翹大拇指。

　　吃完飯，陳古泰剛與勒梅爾一行走到飯店門口，就見一個人影撲上來，拉住陳古泰激動地問：“您就是陳總吧？我可見到您了。”陳古泰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拉他的竟然就是那個馬述城。

　　陳古泰不悅地皺眉問：“不好意思，請問你是誰？找我有事嗎？”馬述城瞪大眼睛說：“我叫馬述城啊！馬、述、城！”他一字一頓地說，生怕陳古泰聽不清楚。陳古泰努力想了想，搖頭說：“對不起，我平時應酬太多，想不起來了，你如果有事請找我的秘書談。”冷冰冰地說完，就請勒梅爾上車。

　　馬述城先是吃驚，然後臉漲成了醬紫色，沖陳古泰說：“你不認我不要緊，我不是來打秋風的。這些年了，我只是想看看你長高了沒有，出息了沒有，並沒有別的意思。”

　　陳古泰假裝沒聽見，鑽進車子里。勒梅爾不禁問他：“陳先生，你認識那個人嗎？”陳古泰一聳肩，笑說：“不認識，他可能認錯人了吧。”

　　勒梅爾回國后，對古泰公司的招待讚不絕口，發信函邀請陳古泰去美國做客，順便洽談簽約事宜，陳古泰欣然前往。

　　那天在機場，秘書小孫氣喘吁吁地找到在候機室準備飛去美國的陳古泰，交給他一封信：“剛才那個馬述城又來了，他叫我交給您這封信，說是讓您放心，他從此以後再也不會來找您了。”陳古泰接過信，撕開正要看，大廳里提示乘客排隊登機，他就隨手把信塞進了口袋。

　　勒梅爾把陳古泰安排到了一家五星級酒店。為了盡地主之宜，勒梅爾還帶着陳古泰遊覽了著名的布魯克林大橋和曼哈頓島。當時正值感恩節前夕，那天，勒梅爾穿着一身藍色工作服，邀請陳古泰一塊到社區做義工。陳古泰見勒梅爾和一幫髒兮兮的碼頭工人，在一起打掃街角的垃圾桶，還拍着膀子互相開玩笑，他感到非常詫異，沒想到勒梅爾竟然邀請自己干衛生工人的活，心裡十分彆扭。

　　回去的路上，勒梅爾見陳古泰不高興，就問：“陳先生是不是感到不愉快？”陳古泰擠出滿臉笑容說：“哪裡哪裡，我只是很奇怪，你們這裡怎麼不雇傭衛生工人，反倒讓義工打掃衛生呢？”

　　勒梅爾笑了：“做義工是自願的，沒有人強迫，這是生活的一種方式，是對社會養育我們的一種回報和感恩。”他告訴陳古泰，他全家是法國後裔，當初移民美國時，家境窘困，生計艱難，他從小連一雙鞋子都買不起，甚至為了給生病的媽媽買葯，還在地鐵站乞討過，是碼頭上的工人用自己的麵包和零錢才使他完成了學業。因此從他當老闆那天起，每年感恩節前夕都要到碼頭上去做一天義工，看看以前那些幫助過自己的老朋友，與他們喝上一杯。

　　陳古泰聽說勒梅爾竟然當過乞丐，不禁吃驚得張大了嘴。

　　按照約定，在美的最後一天，陳古泰要與美方公司簽訂正式合作意向。陳古泰身體突然有些不舒服，為免失態，就把簽訂意向書的事交給了副總，自己去了醫院。誰知等他回來，副總卻焦急地告訴他，就在雙方簽訂和約時，美方突然變卦了。陳古泰大吃一驚，急忙找到勒梅爾，問他為什麼出爾反爾，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

　　勒梅爾臉色很平靜，只是從懷裡取出了一封信交給陳古泰：“陳先生，這封信是你遺失的吧？”

　　陳古泰接過信一看，吃驚地發現竟然是當初自己登機時，秘書交給自己的馬述城的那封信。自己當時沒來得及看，到美國后就隨手丟在一旁，過後就忘記了，如今怎麼會在勒梅爾手上呢？勒梅爾告訴他，是酒店服務員在打掃房間時，無意中在床下發現的，他們不知道是廢紙還是有用的東西，陳古泰又不在，就把它交給了勒梅爾。“很抱歉，我無意中看了上面的內容，希望陳先生不要生氣。但是正是這封信，讓我打消了與貴公司合作的念頭。”勒梅爾平靜地說。

　　陳古泰急忙展開信箋：陳總，我明白您為什麼假裝不認識我，因為您怕我泄露您當初的身份和遭遇。其實，您多慮了。當年您是個窮困的學生，為了湊夠上大學的錢，您不惜偷走了我的錢包。我當時沒有怪您，因為人總有做錯事的時候，何況您是為了上大學才伸出了不該伸的手，為了幫您，我贊助了您上大學的學費與生活費。在您上學期間，我給您寫過很多信，可惜沒有收到您的一封回信。我如今去找您，不是為了要您報恩，也無意泄露您當初做的錯事，我只是想看看您，看看當初那個消瘦孱弱的小夥子，長高了沒有？生活還如意嗎？工作順心嗎？另外我還有一點私心，就是想聽您親口向我說聲“謝謝您的資助。”因為您是我資助的學生中，最有出息的一個。

　　陳古泰臉色一陣紅，一陣青，表情尷尬之極。但是為了挽救生意，他還是對勒梅爾說：“勒梅爾先生，難道你只為了這麼一件小事就中止我們的合作嗎？你知道這次合作可以為貴公司帶來上億的盈利啊。”

　　勒梅爾搖頭說：“陳先生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啊！那位馬述城贊助了你那麼多年，還原諒了你的盜竊行為，可你竟然連一封信和一句謝謝都沒說，這簡直叫人難以置信。做生意講究誠信，做人也一樣，中國有句話叫‘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一個人連感恩的心都沒有，對待恩人都無動於衷，難道他會誠心對待生意夥伴嗎？我感到這筆生意冒的風險實在太大了。”

　　陳古泰無言以對，許久，他才哀求般的說：“勒梅爾先生，你看咱們的生意還有挽救的餘地嗎？”

　　勒梅爾考慮了半天，才緩緩地說：“如果你真心誠意地想挽救我們的合作，那你就先去爭取到那位馬先生的原諒。”垂頭喪氣地回國后，陳古泰趕緊打聽到馬述城的住址，然後買上一大堆禮物趕去。

　　他心裡想，為了這筆大買賣，哪怕就是下跪，也要讓勒梅爾滿意。誰知趕到馬家，卻見大門緊閉，地上還殘留着未打掃乾淨的祭奠冥紙。陳古泰大吃一驚，急忙問馬家鄰居，鄰居說：“你問馬述城呀？死了。”“怎麼死的？”“聽說是癌症，折騰了好久，沒救了。”

　　陳古泰呆了。馬述城埋在郊外公墓，陳古泰來到墓前，吃驚地發現，墓碑旁竟然放了好幾個人的照片。看守墓地的大叔見到陳古泰，就問：“你是來看老馬的吧？”

　　陳古泰點頭，接着問看墓大叔，怎麼墓碑上會有這麼多人的照片呢？看墓大叔就對他說，馬述城從小是個孤兒，靠着吃百家飯和政府的救濟糧長大的，他工作后，一直堅持資助那些貧困孩子，受過他資助的孩子不計其數。不久前，老馬病重，他臨終前的願望，就是希望親自去看看那些他資助過的孩子，瞧瞧他們還有什麼困難，生活和工作還如意嗎？然後討一張他們的照片，揣在懷裡安心地離開，因為他一生沒有子女，他把那些孩子都當成了自己的兒女。可是讓人傷心的是，許多受過資助的人，早就忘記老馬這個人了，甚至有的還拒他於千里之外，有的更是懷疑他居心不良，這讓老馬很是傷心，到最後，只有區區七個當初受過資助的孩子主動來看過老馬，在那個秋雨綿綿的黑夜，老馬走時，身邊沒有一個人守候着……

　　陳古泰愣在了當地，感到臉上在發燒。好久，他才喃喃自語：“馬大爺，我不是無情啊，你資助我上學，隱瞞我的盜竊行為，我打心底里感謝你……可你知道嗎？就是因為你寫給我的那些寬恕的信件，使我背了這麼多年的良心債啊！”說罷，忍不住淚如雨下。

　　原來，當年馬述城寫給陳古泰的信，無意中被一位同學看到了，從此，同學們對他的譏諷與鄙視，如同一把刀子，時時刺在他的心口，使他抬不起頭來，無地自容。他不明白，既然馬述城寬恕了他，為何還要不斷給他寫信，陳古泰知道那些信都是馬述城的好心，可馬述城也許不明白，他的每一封信都會揭開一次陳古泰不堪回首的往事，而那些往事，都是陳古泰不願意再記起的。

　　晚風蕭瑟，墓地里，一人一碑相對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