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母親的舊布袋

　　在機場等了很久，終於看到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走了出來。她的頭髮幾乎全白了，手裡拎着一隻半米長短的舊布袋，裡面鼓鼓地裝了什麼東西。她小心翼翼地走過來，有些惶恐地四處張望。我忙迎過去，問她是不是劉艷霞。她點點頭，感激地看着我，我伸手想接過她的布袋，但她朝後撤了撤，將布袋背在身上，跟在我身後上了車。我坐在她身邊，不知道該怎麼開口。通知中說報銷路費，可機票是不包括在內的。

　　老人衣着粗舊，布袋緊緊地抱在懷裡，像是抱着寶貝。從介紹中得知，她中年守寡，只有張守誠一個兒子。張守誠在這個城市讀大學，就在畢業前夕，為了救一名被挾持的少女，與歹徒英勇搏鬥而犧牲了，至今沒有找到屍體。市裡評選十佳青年，張守誠以高票居首位。劉艷霞老人從幾千裡外的安徽來到東北，就是為了參加兒子的授獎儀式。另外，還要領取一千元的見義勇為獎金。

　　坐着車，老人一言不發。經過大青河，她目不轉睛地盯着河水，突然問我她的兒子是不是就在這條河裡？我聽懂了她有些含糊的方言，點點頭。就是在極為湍急的河段，身負重傷的張守誠被歹徒推進了河裡。老人點點頭，車開出很遠，她還頻頻地回頭，似乎想從奔騰的河水中找到兒子的身影。

　　一路上，舊布袋一直沒離開老人的手。我將她帶到賓館，安排好住處，為了方便照顧她，我要了套間，就住在她的外面。老人坐在床上，手緊緊地摸着布袋。天黑了，我帶老人下去吃飯，她依舊背着布袋。我說可以放下，賓館不會有人偷竊。她低下頭，喃喃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

　　吃的是自助餐，老人只往盤子里夾了很少的幾根青菜。看着她慢吞吞地吃着，我說飯是提前交過錢的，不管吃多少，都是48元錢。老人抬頭看了我一眼，說吃不下。我低下頭，知道老人一定是又想起了兒子。兒子是她一生的希望，現在她就在兒子生活了四年的城市，她怎麼會不睹物思人？

　　別的桌上有相熟的朋友，我過去打招呼。過了沒有十分鐘，餐廳里突然有一陣吵嚷聲。我回過頭，見一個服務生正揪住劉艷霞，要強行打開她的舊布袋。劉艷霞漲紅着臉，緊緊攥住布袋，神情堅決，那樣子決不會放手。我急忙走過去，問發生了什麼事。服務生說老人偷拿了一串龍眼，親眼見她裝進了布袋。

　　看着服務生用蔑視的目光看着老人，我的臉微微漲紅。呆愣片刻，我叫服務生放開她，掏出三十元錢交了罰款。上了樓，老人坐在床上，臉一直是紅的。我心裡暗自嘆息，英雄的母親，因為報銷路費竟然坐飛機來，為了沒見過的稀奇水果竟會偷竊。難道窮，就一定得占些小便宜？從內心裡，我有了些許的輕視。

　　躺到床上，我一直翻來覆去睡不着。我聽到老人也在床上輾轉反側，我問她是不是不適應這兒的床？老人連說不是。再以後，她便悄無聲息，再沒有了動靜。

　　一覺醒來，已經是凌晨三點。我的房間一直亮着地燈，我朝老人的房間看了一眼，一點兒動靜都沒有。起身推開房間，見床鋪整整齊齊，卻根本不見老人的身影。我愣住了，深更半夜，她去哪兒了？會不會出什麼意外？我急忙穿好衣服，走出酒店，向服務生詢問看沒看到一個老人出門？服務生說看到了，她拎着一條舊布袋，他以為她是混進來撿拾垃圾的，還訓了她一頓。

　　我在門口急得團團轉。老人為什麼出門？她會去哪兒？

　　在門口等了很久，一直不見老人回來。我又急又氣，突然想起白天坐車經過大青河，老人詢問兒子的事情，我連忙招手叫過出租車，趕到河邊。

　　大青河畔，一片沉寂。沿着河岸走了很久，遠遠地，我看到了一團火苗。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朝着火苗奔過去。果然，正是劉艷霞老人。她坐在地上，面前擺着一堆毛栗子，一串龍眼，還有一盒飛機上的盒飯。那騰起火苗的，是一堆紙錢。老人嘴裡喃喃自語：兒子，跟娘回家；兒子，跟娘回家；兒子，跟娘回家吧……

　　看到眼前的情景，我忍不住扭過頭去。原來，那條布袋裡裝了這麼多東西，兒子愛吃的毛栗子，兒子從沒吃過的龍眼，兒子沒嘗到過的飛機上的盒飯。

　　我獃獃地站了片刻，蹣跚着往回走，不想打擾老人。

　　天亮的時候，老人回來了。她的舊布袋，還是鼓鼓的。她搓着手，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一個花毛巾口袋，突然塞進我的手裡。我連忙回絕，說拿她的東西會違反紀律。老人聲音顫抖，說這裡面裝的是毛栗子，兒子畢業前特意讓她揀的，還說他的同學都愛吃。她揀了整整一布袋，可現在，不知道該送給誰。如果我不收下，就是嫌棄了。

　　我破例收下了那袋毛栗子，心裡卻有點兒不是滋味。本來想告訴她1000元的飛機票要自理，張張嘴又咽了回去。我決心自己掏這筆錢。

　　白天，是授獎時間。我在工作台前忙着，等叫到張守誠時，卻不見劉艷霞老人上來。我忙回過頭，見老人背着舊布袋朝頒獎台前走，工作人員示意她放下布袋，老人像是沒聽到。台下坐着市裡的領導，無論如何老人也不能背着一個打着補丁的布袋上台。有工作人員上前阻止，想不到老人一反常態，突然發怒，一把推開工作人員。在場的人都愣住了。劉艷霞不僅背着布袋上台，還把布袋小心翼翼放到了頒獎台上，彷彿那是無比珍貴的東西。一時間，台下的人議論紛紛。

　　下午，送劉艷霞老人上了火車，我悶悶地回到家，在床上呆坐了許久。背後有人說，劉艷霞老人是不是精神有問題？一條破布袋，碰都不讓人碰。我嘆了口氣，看看牆角的花毛巾口袋，把裡面的毛栗子全都倒了出來。圓滾滾的栗子中間，靜靜地躺着一封信。

　　我吃驚地拿起信，是劉艷霞老人留下的。字寫得很不整齊，大意是這兩天給我添了麻煩，但她實在是想來看看兒子生活的城市。正值春運，她買不到火車票，只好坐飛機來。她知道飛機票是不能報銷的，所以把那筆獎金留了下來。信紙下面，是一沓鈔票。我拿起來點了點，一千零三十。機票，加上三十元的酒店罰款。瞬間，我的眼睛濕潤了。

　　我，竟是這麼深地誤解了老人。

　　一晃，半年過去了。我換了工作，去一家報社做記者。有一天去山區採訪，突然想起這裡離劉艷霞老人的村落不遠。租了車，在山路上行進了近兩個小時，終於找到了劉艷霞老人的家。

　　低矮的兩間茅屋，門上掛着大鎖，鎖已經生鏽了。鄰居好奇地看我，聽說是找劉艷霞，她親熱地拉住我，說劉艷霞老人出門給人當保姆了，已經三個月沒有回來。我要告辭，鄰居拉住我，說起劉艷霞的許多往事。劉艷霞所有的收入都供兒子上大學了，兒子沒了，她坐飛機去替兒子領獎，所有的錢都是借的。她回來時，布袋裝的滿滿的，任是誰都不讓看裡面的東西。有人猜測說裡面裝的是政府獎勵的錢或者是好心人捐贈的東西。於是，催債的人就來了。可討債人磨破了嘴皮，劉艷霞卻拿不出一分錢。

　　“那布袋裡到底裝的什麼？”想起當時的情景，我也感到很好奇。

　　鄰居說她只以為劉艷霞有事瞞着她，晚上，她見劉艷霞把布袋放在床上，一直獃獃地看。連着看了三個晚上，劉艷霞將布袋裡的東西倒進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布袋裡，根本沒有一張鈔票，卻是滿滿一袋河沙。劉艷霞把河沙倒進棺材，當成兒子埋進了張家的祖墳。

　　聽完鄰居的話，我感到無比震驚。半晌，我深深地埋下頭去。我漸漸明白，自始至終，劉艷霞老人的舊布袋裡，裝的既不是毛栗子也不是河沙，而是一個母親深深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