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的白果樹

　　“思源”科技公司老總李天亮坐在寬大的老闆台前，拿起桌子上的一份早報，隨意地瀏覽起來。

　　突然，報上一則題為：《千畝銀杏喜結碩果，百名鄉親苦尋恩人》的尋人啟事，吸引住他的眼光。啟事中說：大別山深處，有一個叫白果樹的山村。三年前，一個神秘的投資人，從日本引進一萬棵銀杏新品種，無償捐獻給白果樹村，建起千畝銀杏園。現在，銀杏已經掛果受益，山裡鄉親熱切地期盼神秘人出現，想當面向他表達感激之情。

　　李天亮看完這則啟事，會心地一笑，並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覺得是時候了，現在該回去看看鄉親們，了卻心頭欠了鄉親們二十年的情債。因為如果沒有鄉親們當年無私的幫助，也就沒有他今天的成就。

　　第二天一大早，李天亮帶上漂亮的妻子，開着豪華的寶馬車，從省城出發，飛速地向大山深處的故鄉——白果村駛去。一路上，儘管車速達到一百二十碼，李天亮還是嫌慢了。妻子看着他急不可耐的樣子，笑着說：“鄉下是不是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盼着你？看把你都急成這個樣子！”

　　李天亮這幾年在商場上闖蕩，儘管有些艱難，但也算小有所成。他聽了妻子的話，舒服地靠在座位上，笑着說：“在鄉下，青梅竹馬的戀人倒沒有。但我有一個秘密過去沒有告訴你，怕你這個城裡的嬌小姐看不起我這個鄉下的放牛郎。”李天亮在寶馬車“嘶嘶”的冷氣聲中，給妻子娓娓道出他心中的秘密……

　　在二十年前，李天亮的母親死得早，是身有殘疾的父親一手把他拉扯大。儘管家裡一貧如洗，但他讀書卻出奇地聰明，以全縣第一名的中考成績考上了縣一中。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李天亮知道家裡再也沒有能力供他上學，他就把錄取通知書藏了起來，準備回到家裡種田，支撐起破落的家。村裡的二伯和鄉親們知道后，就找到他的父親。二伯說：“村裡好不容易出了個狀元，就是全村幾十戶人家砸鍋賣鐵也要供天亮念書，奔個好前程！”

　　在鄉親們的幫扶下，李天亮總算把高中三年熬了過來。他的成績在縣一中依然名列前茅，學校老師們都說他是上北大、清華的料。隨着高考的臨近，李天亮的父親亦喜亦憂，喜的是眼看孩子就要跳出農門，憂的是供不起孩子上大學的費用。

　　李天亮家鄉村頭有一棵百年銀杏樹，又叫白果樹，村子也因此而得名。這棵樹每年五月開花，十月果熟，是全村幾十戶人家共有的財產。鄉親們看到李天亮父親愁眉不展的樣子，就共同商議把這棵樹這一年的收成全部歸李天亮家，也算鄉親們的一點心意。說來也怪，這棵樹像有靈性，這一年，花開得盛，果掛得密，豐收在望。就在高考前幾天，李天亮的父親怕蟲子吃了快要成熟的果子，就背着噴霧器爬到十幾米高的銀杏樹上打農藥，一不小心從樹上重重地摔了下來，昏迷不醒。

　　等到李天亮趕着幾十里的山路回到家裡的時候，昏迷了一天的父親卻意外地清醒過來，拉着李天亮的手說：“天亮……你要好好念書……不要忘了鄉親們……的大恩大德。”李天亮的父親一說完，把李天亮的手拉過去，交到站在一邊的二伯手裡，頭一歪，就撒手西去了。

　　頃刻之間，李天亮就變成了一個孤兒，他望着一貧如洗的家茫然失措。鄉親們默默行動起來，二伯從箱子底拿出準備自己百年後事的壽衣，年近八十高齡的五婆把擱置了十幾年的壽木也捐了出來。在鄉親們的幫助下，李天亮把父親送上了祖墳山。安葬了父親，鄉親們就催促他趕快回校。在村頭白果樹下，二伯拉着他的手說：好好考試，鄉親們還是那句話，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上學。

　　李天亮一回到學校，高考就如期來臨。當他在第一場語文考試時，看到一道閱讀朱自清的散文《背影》的試題時，父親和鄉親們的面容就在他的腦海里浮現，他禁不住熱淚雙流，淚水打濕了試卷。考試結束后，李天亮和同學們一道參照標準答案估算分數，他的估分依然是全校第一名。

　　高考一結束，李天亮就乘上了到省城的班車，來到一處建築工地，他要通過自己的勞動所得，為鄉親們盡量減輕一點負擔。就在開學前夕，他如願以償地揣着一份大學錄取通知書回到家裡。剛一進屋，二伯就跟着進來了。李天亮忙從口袋裡掏出錄取通知書，交到二伯手裡。二伯湊到煤油燈下一看，像孩子一樣驚叫起來：“我的天，你考到北京去了！”二伯拿着通知書掉頭就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工夫，李天亮破落的家裡擠滿了前來賀喜的鄉親們。二伯首先從他的口袋裡掏出一包毛票子，說這是村頭那棵銀杏估價賣的錢。說完又從另一個口袋子里拿出三十塊錢，說這是他的一點心意。鄉親們也都早有準備，紛紛十塊、二塊地拿出來塞到李天亮手裡。李天亮一邊接過鄉親們的錢，一邊在一張大紅紙上認真地記錄著鄉親們的名字。第二天天還沒亮，就帶着錢上路了。

　　他這一走就是二十年沒有回來。直到三年前，他在電視上看到，很多成功人士參與一種在貧困地區栽植銀杏樹的思源工程扶貧項目，他想到故鄉那棵惠及幾代人的百年銀杏，就從日本進口一萬棵三年掛果的銀杏新品種，隱姓埋名地送給家鄉的父老鄉親……

　　李天亮說到這裡，他的妻子已經是泣不成聲，她是為鄉親們的善良感動得一塌糊塗。此時，寶馬車已到了鎮上，山路上不去，李天亮就和妻子，向著他闊別了二十年的家鄉急步走去。

　　爬上一道山樑，李天亮就遠遠地望見自己闊別二十年的山村，村頭那棵銀杏樹下站着一大群翹首以待的鄉親們。他有些納悶，鄉親們怎麼知道他要回來？妻子笑着說，她昨天按照早報上的地址打了個電話。

　　李天亮“啊”了一聲，一反過去沉穩的紳士風度，像一個很久沒見母親的孩童，撒腿向鄉親們跑過去。鄉親們也騷動一下，沒有出現他在夢裡想象的那種激動人心的場面，只見二伯站在人群的前面，冷冷地看着他。李天亮一頭霧水地看着鄉親們，叫了一聲二伯。

　　二伯制止了身後燥動的鄉親們，上前開口說：“原來是你這個吃了菇子忘了樹恩的小子！你還有臉回來？”

　　李天亮一聽，一張臉就變得血潑一般，他躲閃着二伯的眼光，他知道眼裡揉不進沙子的鄉親們，還在記恨他二十年前，撒的那個彌天大謊……

　　二十年前，李天亮在省城一處私人住宅建築工地上找到一份小工，包吃包住，每天有五塊錢的工資。李天亮算了一筆賬，如果幹足一個月，等錄取通知書到來的時候再回去，就有一百五十塊錢的工資，再加上村裡那棵銀杏樹的收成，上大學的費用就差不了多少。於是，他就在工地上，咬緊牙關一直做到八月底才急急忙忙回到學校。

　　學校操場旁的閱報欄前張貼着大紅榜，很多人都圍在那裡看，李天亮擠進去尋找自己的名字。可他從頭至尾看了三遍，直看到手腳冰涼也沒找到。這時，班主任老師在後面叫了他一聲，把他帶到辦公室，從抽屜里拿出他的分數單交到他的手裡。李天亮拿過分數單一看，如同電擊一般愣在那裡，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六科的分數只有五門，語文竟是“0”分。老師說，他肯定是考語文時，因為太激動，忘了寫名字和考號。

　　李天亮哭着從學校里跑出來，他知道如今之計，只有再復讀一次，可是，大學沒考上，怎麼好意思向鄉親們開口要錢呢？於是，他又一次踏上了開往省城的汽車。他要回到工地上再去干一個月，有兩個月的工錢，就能靠自己的力量再復讀一次。可他做夢也沒想到，等待他的又是一次致命的打擊。當他來到工地上，工地上人去樓空，一打聽，原來包工頭在前一天結清了工程款，拋下一大堆民工，挾款跑了。

　　真是屋漏偏逢連陰雨，李天亮感覺到天一下子黑了，所有的夢想萬念俱灰，他一整天不吃不喝地坐在一個電話亭旁，茫然地看着省城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不知出路在何方？

　　看着鄉親們，李天亮不知說什麼好。二伯又氣憤地接著說：“你二十年前拿着假通知書回來騙鄉親們，鄉親們當時就知道，沒人怪你，還說你小子有心計，是個人物。可現在，你說，你乾的是啥事兒？你把我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糟蹋成啥樣啦？”

　　二伯揮手向身後的村莊一指，李天亮環視了一下二十年未曾謀面的家鄉，出現在他眼前的景象，讓他目瞪口呆。只見連天的野草覆蓋了整個村莊的山山水水，尺把長的衰草都爬上了他家的牆頭，村旁的山坡上雜草叢生，零星的幾棵銀杏樹上稀稀落落地掛着幾顆白果。

　　原來，李天亮三年前從日本引進的銀杏樹苗，夾雜回一種不知什麼品種的野草。銀杏樹苗種下去后，這種野草就不可遏止地瘋長。鄉親們想盡了千方百計扯不斷、挖不完、燒不盡。三年時間就長滿了整個村莊，田園漸漸荒蕪，山林慢慢枯萎，還不斷向周邊快速蔓延……

　　李天亮沒有想到自己的一番良苦用心，不僅沒有造福鄉親，反而禍害了家園，他恨不得一頭撞死在村頭的銀杏樹下……

　　這時，村裡年近百歲的五婆從人群中顫悠悠地走了出來，她大聲地叱罵二伯和鄉親們。她說：“你們這是幹什麼？孩子二十年沒有回家，千錯萬錯，哪有把子孫攔在門外不讓進的道理？”她走過來，拉着李天亮的手說：“走，跟五婆回家去。可憐啦，沒娘沒老子的孩子！”

　　李天亮一下子跪倒在五婆的面前，像一個遭了委屈的孩子見了母親一樣，嗓子哽咽了半天，才說出話來，他說：“鄉親們，相信我，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還鄉親們一個山清水秀的家園。”

　　李天亮帶着二叔馬不停蹄地趕回省城裡，迅速與日本方面聯繫，卻如同泥牛入海，音信全無。他幾次到日本領事館交涉，差點引起外事爭端。最後，他把從家鄉帶回的野草送到植物研究所鑒定，原來是一種澳洲牧羊草。由於他家鄉的氣候環境非常適合這種草的生長，而這種草又沒有進入當地的生物循環圈，缺少遏止它生長的天敵，所以它就無節制地蔓延瘋長。李天亮束手無策，像二十年前一樣，又一次陷入了走投無路的境地。

　　二叔看見李天亮一籌莫展的樣子，就提醒他說：“我尋思着，不是有句話叫一物降一物嗎？這種草既然叫澳洲牧羊草，我們不如買他一群羊試試，說不定就能治住它。”二叔的這一句話，一下子提醒了他，李天亮孤注一擲，變賣了所有的資產，帶着妻子和從澳洲引進的羊群，乾脆回到了家鄉去放牧。

　　花開花落又三年，沒有想到的是，李天亮歪打正着，因禍得福。他回鄉創立的思源科技公司，在不計前嫌的鄉親們幫助下，成為一家全國知名的農畜牧業公司。在一次全國山區扶貧經驗交流會上，他回想自己二十幾年的經歷，深有感觸地說：“我這一生，成就我的永遠是鄉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