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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淚(陳宣章小說集)第七篇 八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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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篇八仙花

  (一)

  陽台上的那盆八仙花正盛開。銀邊卵形葉密集,葉柄粗壯;傘房花序的總梗上,疏生短柔毛,花球美麗,來客無不讚賞。記得剛養育,它只有幾瓣葉,是扦插成活不久。大概是黑貓牌複合肥顆粒作基肥,又用白貓牌液體追肥的效果顯著,長勢良好。現今已是年年開花,歲歲欣賞。即使不是花期,看着葉片的銀邊,也使人遐想萬千。

  張念德就是搞不明白,這棵八仙花居然首先是觀葉盆花,難道天下銀色第一?

  當初他出生時,正是全民背頌“老三篇”的年代。父親給他起名“張思德”,因為他哥叫張忠德。但是派出所民警說:“張思德是英雄,起此名要請示批准。”父親說:“張思德是個戰士,也不是國家領導人。我們只求學他的為人民服務精神,又不想占什麼光。”“民警說:“你兒子叫張思德,你不就是張思德的親爹嗎?”父親說:“如果起名張學良,難道我就是張作霖?荒唐!”但是胳膊扭不過大腿,結果就起名“張念德”了。父親是老黨員,老勞動模範,從廠勞模,一步步到省勞模。廠方要提升他當幹部,他卻讓給了徒弟。這個只知拚命幹活,從不計報酬的老工人,也是這樣教誨子孫的。一家人不信佛,因為共產黨員是無神論者,但是卻個個心地善良。張念德也是這樣。

  夏日驕陽如火。張念德去新世界商場買電池。門邊躺着一個老太太,正享受着商場的空調冷風。她旁邊跪着一個中年殘疾男子,面前放着一張已經變成灰色的大白紙,上面歪歪扭扭寫着悲痛的家境。紙上壓着一隻放有半杯硬幣的搪瓷杯。張念德掏出一張20元,慎重其事地放進杯中。殘疾男子飛快地把紙幣塞進短褲口袋,口中念念有詞:“菩薩保佑您老長命百歲。”

  回家途中,遇到一個西裝革履的外地出差幹部賈秉信,因錢包被盜回不了家鄉。張念德慷慨解囊,資助300元。賈秉信千恩萬謝,出示自己的工作證和身份證,還要張念德的姓名、單位和地址,說:“到家后一定寄回錢款,並寄感謝信。”張念德說:“感謝信就免了。錢款呢,兩可了。如果你遇見別人有難,就算你我一起幫助他了。”

  回家和父親說起這兩件事,父親連聲誇獎。但是,妻子靳霖桂卻大為不滿:“人家說,這些討錢的殘疾人,每月收入四五千,比你富得多。誰知那個出差幹部是不是騙子?”張念德火了:“人家有姓有名、有單位,還有工作證和身份證。現在小偷多,外鄉人防不勝防。你說人家是騙子,我說你是吝嗇鬼。”老婆嘟嘟囔囔:“也不看看自己一個月多少工資,一天就白扔320元錢,夠我幾天開銷呢。”

  以後,張念德在外作好事,就不再回家提起。反正,單位里的這個錢、那個錢,老婆也不知道。張念德的私房錢就成了“慈善基金”。

  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一天,張念德倆口去龍華廟會,無意中和一個人撞個正着。張念德一邊道歉:“對不起”,一邊揉着撞痛的胸口,一抬頭不禁大吃一驚:“你……你不就是那個賈秉信嗎?”賈秉信正要發火,一抬頭也大吃一驚:“啊!”說著桃之夭夭。張念德楞着,老婆也不明就理:“這個人真怪!象見了鬼一樣。”

  從此以後,張念德對自己的“慈善基金”就慎之又慎。他常自言自語:“利用人們的善心行騙,這是世間最最卑劣的行為!”

  張念德的善心在單位也聲譽鵲起。不管哪個同事有困難,他都慷慨解囊。大李家火災,他捐1000元;老王錢包被盜,剛發的工資全部失去,他捐100元;不管哪個同事生病,他都提水果去探望……很快,他被選為工會主席。

  張家除了發善心,還有一件大事:每天讀報,關心國家大事。當上工會主席后,張念德就更關心國家大事了。

  這一年,A省洪災。張家祖籍A省,所以更為關切。除了在單位募集救災物資和救災款,街道募捐以戶為別,老張捐100元。各單位募捐以人頭為別,張念德倆口各捐100元。後來黨員交特殊黨費,全家四個黨員各交100元。小孫女張曉玥把儲蓄罐捧到學校,老師一數,竟有301元。全家共捐了1001元。雖然生活上緊迫些,全家每人心裡卻很高興,每天從報上和電視上關心着災區情況。

  老家來了個表弟,別說心裡有多高興了。除了熱情招待,也離不開救災的話題。

  “表叔,我們家共捐了1001元。你們收到了嗎?”張曉玥象喜鵲一樣喳喳不停。

  “你做功課去。捐款是給政府的,不是直接給表叔家的。”張念德對女兒說。

  “唉!全國人民支援災區,可是,救災物資被他們分成三等:一等的在城裡寄賣,二等的被幹部們先下手為強,三等的才給百姓。救災款則一分未見,據說都買成救災物資了。省、地、市、縣幹部下鄉視察,各鄉競相比較規格。誰的規格高,就可多得些救災物資和救災款。這些招待費用的都是救災款啊!災民說,救災救災,先救幹部肚中饞癆蟲的‘災’。”

  “這怎麼可能?他們不是共產黨幹部?”張念德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看看國家審計局每年的公告,年年審計,年年照犯,而且數額越來越大。受處分的只不過是其中的個別人。一種歪風要剎住,很難!”

  “這是救災,人命關天!”

  “是啊!可是在那些幹部眼中,災民如蟻。多死幾個是無法把賬算在他們頭上的。相反,死得越多,說明災情越重,可以多要些救災物資和救災款。”

  “怎麼會這樣?”

  “沒有大災時,每年有許多貧困縣向中央要救濟款。他們把災情說得很嚴重。哪個縣越窮,他們的救濟款越多,縣幹部也越富。他們招待上級視察的排場就越大,費用也越大。”

  “簡直是天方夜譚。”

  從此以後,張念德對救災的熱情大減,總是以最低水平應付差使。

  (二)

  工會主席為職工謀利益,張念德經常開職工座談會,聽取職工意見,向廠黨委書記反映。俗話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工人階級大公無私,並不等於每個工人都克己奉公,勤勞忘我。廠方的嚴格管理和部分職工的懶散、私心、犯規等,始終是對矛盾。工會就不斷協調,既要為職工謀利益,又要教育職工愛國、愛廠、愛集體。有時,事情很小;有時,事情僅個別人;但有時事情很大,要職代會開會討論。工會主席日常工作還有職工或家屬的婚喪事,很忙。張念德常對人感慨地說:“每次參加追悼會,在哀樂聲中沉思:錢財是身外之物,何必為它煞費苦心、勾心鬥角、犯法亂紀!可是過幾天又淡漠了。需要警鐘長鳴!”

  有一次,職工座談會上有些人提出意見:保健站陳醫生服務態度不好。這可是個令人費解的問題。陳醫生是廠里的特殊人物。以前,廠保健站由常護士當政許多年。文革中,分配來陳醫生。他是正宗大學本科畢業的優等生,因為“白專”被分配到廠“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廠方好不容易覓寶似的分配來一個大學生,十分尊重他。他不但醫術高,服務態度也一直優秀。再說,日常開藥;到醫院看病後回來諮詢;開病假后回來落實……許多事都要求陳醫生,連廠長、廠黨委書記也對陳醫生很客氣。

  張念德找陳醫生談話,通報了職工座談會的意見。

  陳醫生沉思一會,回答:“有的職工裝病,醫生怎麼辦?有三種辦法:1。只裝不知道,給他開藥,開病假。雖然保健站只能開三天之內病假,他決不會說我服務態度不好。但是他會認為我醫術很差,好糊弄。以後一傳開,來裝病者越來越多,怎麼收拾?2。指出他裝病。例如:甲說拉肚子,一追問,大便還有膿血,便后還有里急后重。我一檢查,腸鳴音不亢進,肛門還有新鮮肛裂,說明大便乾燥,便秘。我只要叫他去醫院查大便,就可以戳穿他的偽病,等證據確鑿,交廠長處理。這樣一來,他就會恨我,但又無其它理由,只能說我服務態度不好。3。我指出他裝病,但為他出主意想辦法。裝病,總有一定的原因,例如家中有事。我滿足他的要求,他也決不會說我服務態度不好。張主席,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你可以戳穿他的偽病,不給他開藥,不給他病假,但也不交廠長處理。”

  “那他還是要說我服務態度不好,而且會用新方法來裝病。例如頭痛,即使到醫院查不出什麼,我也無法說他裝病。他的目的就達到了。醫學上有許多沒有解決的問題,而我面臨的卻是醫學以外的難以解決的問題。”

  “嗯。”

  “再說,這次廠長下大決心廠內嚴格禁煙,購買足夠量的‘康運戒煙樂’。可是,工會統計的吸煙名單有大量的虛假。許多不吸煙者都列入其中。一支‘康運戒煙樂’幾十元,這樣要增加多少經費?”

  “因為偷着在廁所吸煙,引起多次紙簍起火。廠長批了一大筆專款,反正夠你開銷的。”

  “照你們的名單下發,肯定大大超支。廠里的老煙鬼,我心裡有數。煙齡不長的吸煙人,一般能熬住不吸。即使加上他們,也不到名單中的一半。連那些堅決反對別人吸煙的人,都列入名單了。究竟是為廠內禁煙而戒煙,還是為社會戒煙?假如給戒煙者發戒煙獎,大概每個人都成吸煙人了。”

  “人嘛,私心總是有的。不吸煙者有的覺得不領‘康運戒煙樂’,自己吃虧了;有的家中有老煙鬼,想給家人戒煙;有的想作為禮品送人;還有的好奇心,玩玩。誰能分得清?睜隻眼閉隻眼算了。你何必認真呢!”

  “我認真了,就得罪人,就是服務態度不好。我建議,你去和廠長商議,定個標準。否則,‘康運戒煙樂’由工會發,不要叫我發。”

  “以前我自己一向克己奉公,遵紀守法。自從當幹部后,我對別人也這樣要求,結果事事碰壁。我就嚴以律己,寬以待人。鄭板橋說得好:‘難得糊塗。’東方朔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就拿廠內廁所放手紙這件事來說,一開始前放后丟,放多少,丟多少。有人建議安裝攝像頭,抓住幾個狠狠整。廠長說,這樣做犯法。他在職工大會上說,大家都來拿吧,我準備把今年全廠年終獎都買手紙,讓大家拿個夠,一直到你們不想拿為止。結果誰也不拿了。”

  “那麼廠長也想這樣處理戒煙葯之事?”

  “他沒有說,但是最後也只能按名單下發。否則,有人在廠內吸煙,他會說:‘你們不讓我戒煙啊!誰把我從名單中劃去,你去找他。’”

  “既然工會定名單,還是工會去發吧。這戒煙也不是醫療工作,我不得罪人,也不想做老好人。戒煙葯不要計入醫療費用,應從工會會費中出。”

  結果還是張念德自己接手此事,糊裡糊塗了事。

  (三)

  那年代,工會還管福利分房。張念德住房很困難,可是一次次讓給基層工人。後來兒子結婚登記,才按副廠級幹部,分到二房一廳。改革開放以後,孔方兄在人們腦海中變得越來越大。張念德在廠內還是以公為先,但在大社會中,也多了個心眼。他僅遷自己的戶籍,把老婆孩子等的戶籍留在舊洋樓。因舊洋樓處於黃金地段,將來動遷有好處。

  股份制改革時,原本值1億的資產,卻被評估為3千萬。那幾個人用銀行貸款買下大部分資產,成了大股東。工廠改成股份制后,除了少量技高一籌的,職工都下崗了。進口流水線,大量廉價的農民工進廠,少量的MBA進廠,管理方式也發生根本的變化。人事科改成人力資源部,還有董事會、總經理室、財務部、物流部、IT部、工程部……部門有總監、經理、主管……管理者追求的是利潤,合同工(包含聘用幹部)追求的是待遇。以自我為圓心,以金錢為半徑,每個人都給自己畫了個圓。有權力的撈錢,有能耐的跳巢,有心計的耍滑,有氣憤的陰損……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沒有幾年,資產被掏空,巨額虧損。可是那幾個人富得流油,什麼高檔轎車、別墅、二奶、外國護照……應有盡有。

  接着就是公司化裝上市。資產卻被評估為2億,每股收益連續三年是0。25,0。35,0。45元。原始股每股1元,發行2億股,發行價每股16元,上市開盤價每股38元。32億元資金,還掉化裝上市的費用,還掉原先的虧損,第二年就成為績差股,第三年出現虧損。以後,ST、*ST、重組……一幕幕活劇上演。

  張念德一開始作為副廠級幹部被聘為人力資源部副經理,也分到不少油水。後來,因對那幾個人胡作非為不滿,被排斥下崗了。

  “你去告發他們!”老婆氣憤地說。

  “有什麼用?他們後台硬,我又沒有確鑿證據。去年上面來審計,賬目做得天衣無縫,沒查出任何問題。反而懷疑是我向上面捅的,免了我的副經理職務,到工程部去管安全工作。現在從外資企業挖來一個安全主管,我也就下崗了。”

  “哪你以後怎麼辦?”

  “他們給了一大筆錢買斷,大概心裡怕我,不知我究竟知道多少內幕。”

  “多少?”

  “60萬。60歲后拿養老金。加上以前職工股的贏利,這幾年的高薪收入,後半輩子就這樣過吧。人嘛,不要貪心。”

  “那開個店吧?”

  “我這個人好面子,不願和人翻臉。認識的人要賒賬,要還價,我怎麼辦?我不是做生意的料。還是找個保安啦,協管員啦,實在找不到工作,就到居委會義務幫助做點工作,發揮老黨員的作用。”

  “你可以學學做股票。拿10萬、20萬玩玩。我們單位老楊辭職入股市,贏了幾百萬呢。”

  “行!只要你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太太平平過日子就行。”

  事情也巧,老張家現在要動遷了。這是棟兩層舊洋樓,原是日本鬼子所造。八年抗戰結束時,日本大佐逃走,國民黨接收大員王仁佔為己有,送給他弟弟王義住。王義是個資本家,生意做得很大。解放前夕,王義逃往香港。張念德的母親在王義家當傭人多年。王義臨逃時,叫張念德的母親搬來住。於是,他家從“滾地籠”搬進了洋樓。因為房間太多,張念德的父親把樓上兩間卧室和一間書房讓給師兄,自己住樓下。樓下一個客廳,一個飯廳,一間客房,一個車庫。老倆口住客房,兩女兒住飯廳,兩兒子住客廳。車庫放雜物。對於工人,房子就是居住之處。在他們頭腦中,從來不會想到“產權”兩字。

  時光如箭。大女兒結婚,佔用車庫。二女兒結婚,佔用飯廳。張忠德結婚時,把客廳隔成兩間,後半部就是張念德結婚用房。院子里的花圃早就成菜園。在翻地時,曾挖出一罈子金條,不知是日本大佐還是王義埋的。父親上交給國家,受到表彰。

  大姐二姐哥哥都是兩個孩子,張念德處於計劃生育初期,但為了入黨,放棄了第二胎名額。一大家三代熱熱鬧鬧。動遷是外商用地,待遇不錯。老張家凡已成家的都分得房子,還得到86萬補償費。張念德也得到兩套一室一廳。可是因為上班遠近,婆家或岳家遠近,姐妹兄弟分開了,只有張念德和父母分在一個小區。臨搬家時,張念德把原來砌在牆裡的紅木壁櫥砸出來帶走,意外發現壁櫥后的牆中竟有兩塊金磚。他一聲不吭藏了起來。

  現在張念德已下崗,考慮父母年齡越來越大,就搬到父母的一室半一廳住。把自己那套房子租借出去,每月房租費收入不少。張念德已經不愁今後的生活了。

  張念德看着陽台上盛開的銀邊八仙花,心中十分甜美。

  (四)

  一天,張念德右腰劇痛,尿血。急診入院,診斷為“右腎結石”。因為結石較大,需要手術。病房醫生布時仁每次查房都說“明天開刀”,可是都因為“手術室緊張,安排不開”而拖着。

  靳霖桂看着丈夫天天在病床上痛得輾轉反側,呻吟不止,提醒張念德:“是不是應該塞個紅包,才能早日開刀?”

  “按理說,醫生是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他們不會索要紅包的。”

  “你懂個屁!聽說醫院工作人員自己開刀都要塞紅包呢。”

  “這是我們工業局的職工醫院。雖然工業局改成集團公司,醫院領導還是見面熟。”

  “現在是什麼年代?見面熟有什麼狗屁用?腫瘤科張醫生連最要好的朋友手術,都索要紅包。後來因為手術沒有開好,出現併發症,被朋友妻子告了,受到處分。這件事醫院病人之間傳得人人皆知。”

  “唉!你要怎麼辦,就怎麼辦,我不管了。”

  第二天查房后,靳霖桂在走廊里給布醫生塞了一個3000元紅包,心裡還怕送少了。次日,張念德就進手術室順利取出一個棗核狀的腎結石。

  張念德對妻子說:“你看,手術室不是排好了嗎?什麼事總有先來後到,急不得。”

  “你懂個屁!這就是昨天紅包的結果。沒有紅包,你今天還要痛得翻滾。”

  “……你真的塞紅包了?別瞎說!”

  “誰騙你?我打電話叫兒子去銀行取的,還是嶄新的,連號的100元一張的。”

  “你真是,其實手術室本來就是今天輪到我。”

  “你真天真。”

  “不信,過幾天布醫生就會還你的。”

  “你等着吧!我跟你打賭:你出院那天,布醫生要還你紅包,我天天給你洗腳。要不,你天天給我洗腳。”

  “一言為定。”

  張念德出院那天,布醫生連面都沒有露。靳霖桂到醫院黨委告了布醫生。黨委潘書記馬上打電話叫來布醫生當面對質。

  布醫生承認收了紅包,但是卻說:“我怕病人在手術台上有心理負擔,不得不暫時收下。本來今天一上班就還給她的。因為工作上的急事……”

  “那你現在就去拿來還給她。”

  過了將近一小時,布醫生才拿着一疊錢回到黨委書記辦公室。

  “這不是我給他的錢。我給他的是30張連號100元新錢,用牛皮紙信封裝的。”靳霖桂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這是30張100元新錢的號碼。”

  潘書記對布醫生說:“你把這號碼的30張100元新錢還給她。否則就是下崗。”

  回到病房,布醫生倒過來求靳霖桂:“大嫂,幫幫忙。那些錢早就存銀行了。你叫我到那裡去找還你?”

  “你是醫生,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為了紅包,你讓我丈夫天天痛得在床上翻滾。像你這樣的醫生,不下崗就是病人的災難。”

  “姑奶奶,我上有老下有小,下崗后怎麼活?你老大慈大悲,手下留情。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張念德不忍心,勸妻子:“好了,好了。他已經認錯,改了就是好同志。”

  “假如不改呢?別的病人又要倒霉。”

  張念德勸道:“這也是醫院轉製造成的惡果。這種現象有其社會根源。當然,像白求恩、吳孟超這樣的好醫生在現在很難得,但是醫生的崇高職業不能被金錢污染。”

  布醫生趕緊說:“張大哥說的是,我以後一定好好向白求恩、吳孟超學習,做一個全心全意為傷病員服務的好醫生。”

  張念德的善心沒有使布醫生逃過一劫。那位萬分認真的潘書記,對布時仁近三年的出院病人進行查訪,竟有一半病人氣憤地指責布醫生索要紅包,只是因為不敢得罪職工醫院醫生,一直忍氣吞聲;有一些病人是在同病房病人指導下,主動送紅包;還有一些病人通過小醫生拉皮條送紅包,因為不敢得罪小醫生,不敢指名,但是,布醫生主刀,肯定得大頭。

  潘書記為了抓典型,教育廣大職工,竟通過職代會將布時仁除名。

  (五)

  因為腎結石,張念德很注意報上的保健知識,也重視有關飲水的保健。人有三個不可缺:空氣、飲水和食品。現在為什麼癌症多?空氣、飲水和食品的污染嚴重。對於空氣污染,我們總不能天天戴防毒面具;對於食品污染,我們防不勝防,但是消費者怎麼知道有沒有污染;對於飲水污染,還比較好辦:用先進的凈水器。

  正巧,靳霖桂的老姐妹介紹一種美國的凈水器,價格有點貴,3995元一台。靳霖桂去聽了現場講座:1。一台凈水器用5年,平均每天2。2元。2。飲水絕對優質。據老姐妹說,她丈夫用后,腎結石一直沒有犯病。3。因為是國家工商總局批准的傳銷,有批文。凡是介紹別人購買,可以有種種獎勵。4。老姐妹的面子還是要給的。5。據老姐妹說,現在沒有工作的人,都把傳銷當職業,不管男女老少,都可變成大富豪。

  張念德聽后,只對飲水絕對優質感興趣。腎結石發病時的痛苦實在難受。於是就同意妻子購了一台。沒有想到,妻子迷上傳銷,到處推銷,竟然賺了不少錢,還“榮升”銷售經理。這就是關係網的巨大威力,也是婦女之間容易溝通的結果。

  銷售經理每月受贈一期雜誌,就是這家公司辦的專門刊物。張念德出院后也不出去“就業”,就在家裡做做股票。做股票常常是等待,等着手中股票漲上去。等待中,無事可做就在網上打打麻將。現在也可看看這份彩色銅版雜誌。

  有一期雜誌上刊登了一位“鑽石級”銷售經理的彩色大照片:真是個大美女!介紹的文章說,她曾經是個三流演員,因為傳銷來錢快,“跳槽”至今不到兩年已成千萬富婆。張念德怎麼也想不通:何以有如此“業績”?

  還是婦女之間容易溝通的結果,靳霖桂通過層層打聽,才知道那位“鑽石級”銷售經理主要是在大老闆中間傳銷:大老闆A不但自己家安裝這種凈水器,在公司各部門安裝這種凈水器,以年終獎給各部門經理髮這種凈水器,還給客戶以這種凈水器作回扣。認識一個大老闆,就能推銷一批凈水器。對於這些大老闆來說,錢不是問題,而美色則是推銷的籌碼。要在兩年中推銷這麼多凈水器,也是很不容易的,沒有“身經百戰”是難以達到的。而且,傳銷的魅力還在層層銷售,這些大老闆心甘情願地做她的“下線”,凡是部門經理推銷一定數量的凈水器,可以在公司獲得獎勵。推銷凈水器成為他們的額外任務,他們為了獎勵,大老闆則可以換取美女青睞。

  張念德聽后,對妻子說:“你可不要干這種缺德事兒。”“你瞎想什麼?你老婆這張老臉,倒貼給大老闆,人家還不要呢。我們只是在公園健身活動時,給老姐妹介紹介紹,買不買是人家自己的事情。我不過就是吹噓吹噓而已。”

  “千萬不要過頭,不要讓別人說你是騙子。”

  “放心,我也不在乎這些獎金。傳銷就是下套,被套的人就會去套別人。一代一代套下去,寶塔上的人層層有好處。我根本不認識下線的下線。”

  “這是誰發明的玩意兒?”

  “不知道。反正是國家工商總局批准的,不犯法。”

  “我看,早晚要取締。”

  “凈水器的批准號是NO。2,而NO。1是安利,主要是美容護膚、個人護理、營養食品和家居洗滌用品。許多人像瘋子一樣投入。”

  “1991年,安利公司創辦人之一的理查·狄維士先生攜夫人親赴北京,了解中國的投資環境和投資的可行性。1992年,安利(中國)日用品有限公司成立,辦事處面積僅40平方米,只有4名員工。1995年4月10日,安利(中國)日用品有限公司開業,首批上市的產品共5種,包括樂新多用途濃縮清潔劑、碟濃縮洗潔精、透麗濃縮玻璃清潔劑、絲白洗衣液和速潔濃縮去漬劑。由於安利傳銷的影響,一大批不經批准的傳銷公司遍布各地,成為非法集資的工具。”

  靳霖桂聽不下去,借口買菜走了。

  因為一直使用生飲水澆花,而且在翻盆時用黑貓牌複合肥顆粒作基肥,又用白貓牌液體追肥,八仙花已經太高大,不得不插枝繁殖。新的銀邊八仙花長勢良好,那盆老株就叫兒子搬走了,希望它給兒孫帶來財運。

  (六)

  1997年底,靳霖桂慌慌張張對丈夫說:“你看怎麼辦?去年底我跟着老姐妹買了10隻小房產,合同蓋章明明白白是一年到期還本加上40%利息。可是今天我們去辦事處,已經人去樓空。”

  “什麼小房產?公司地址呢?”

  “蘇州的塔陵公司塔位,公司地址不知道。但是,公司有民政部、江蘇省、蘇州市三級批文;還有物價局批文預售、土地局批文用地、對外經濟貿易委員會批文合資、工商局批文營業;《項目意見表》中有九個大印;公證處公證合同有效;保險公司承保蘇州塔陵建築安裝工程險與第三者責任險、交付期責任險……”

  “這些都是空的,關鍵是要調查清楚公司的真實情況。現在社會上,什麼文件都可能假的,公章也可能是偽造的。你先別急,找你的老姐妹打聽清楚。”

  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這個塔陵公司總經理已經被公安部通緝,公司法人叫孫健,真實姓名賈秉信,曾經因詐騙罪、販毒罪判刑,現在捲逃幾千萬資金潛逃。市、縣民政局已經畏罪自殺幾名局級幹部。那個塔陵因偷工減料明顯歪斜,已經停工。問題是蘇州竟有這樣的塔陵公司幾十個,基本情況類似,共計涉及上海塔民20萬,還有江蘇、浙江以及其他省市塔民,涉及資金8億多。

  “現在塔民已經組織起來,分成幾個片。昨天就有幾百個老人去太平洋保險公司靜坐,周圍警車十幾輛。過幾天,兩會召開,塔民們要去人民廣場情願。”

  張念德皺起了眉頭:“這樣不行。不能影響安定團結,應該通過法律途徑。”

  “可是蘇州市不準法院立案,怎麼打官司?”

  “太平洋保險公司蘇州分公司不是法人單位,可以在上海打官司。”

  “黃浦區法院一開始同意立案。我們把手續都辦好了,材料也提交了。可是因為黃*的批示,全部推翻。打官司的塔民代表全部被公安控制起來,有的被24小時監控。有一個醫生,因為參加打官司,因為是黨員,還被市紀委發文件點名通報。醫院領導勒令他檢討,還要以黨紀、下崗威脅。後來因為公安局要他去卧底,才沒有處分。”

  “看來,這個蘇州塔陵群案的後台不小。否則黃*怎麼會如此批示?”

  “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發動老人長期去太平洋保險公司靜坐,準備打持久戰。許多老人因為塔陵事件的刺激,發生中風、心梗、自殺等等,可是江蘇省、蘇州市這些官員卻把塔民說成是刁民、非法傳銷犯罪的‘同謀’,甚至把去蘇州反映情況的塔民逮捕。”

  “算了,你這三萬元就放在蘇州,總有一天要解決的。”

  “我在凈水器中獲得一萬多,沒想到全部賠進去還不夠。”

  “你知道凈水器的成本是多少?現在取消傳銷,它就降價。原來的老闆走了,現在的公司更名為上海鍾字實業有限公司。這種生飲機整機現在每台915元。當初每台3995元,傳銷公司的老闆利潤是多少?”

  “不管是傳銷還是直銷,不管是假貨還是真貨,反正老百姓買單。還有各種廣告,也是消費者最後買單。這個世道!”

  “唉!我的股票也是陷阱重重。幾年下來就贏了幾千元,但是證券公司的傭金收了幾萬元,交了印花稅也是幾萬元。除去購買電腦、電費等等開支,還是賠錢。”

  “什麼都是趕早,看到別人贏錢再進去,很少不是上當。”

  (七)

  張念德聽說哥哥在松江九亭買了一套複合房,每平米才2000元。趕緊去電話詢問,原來侄子有內部消息。張念德馬上取出存款,也購置一套複合房。靳霖桂滿腹狐疑:“這些定期存款損失多少利息?放在銀行每年又有多少利息?”

  “現在的錢,放在銀行就是貶值。改革開放十年,工資漲了,但是物價漲得更快。過去從牙縫裡省下的存款,現在已經縮水成十分之一。還不如買套房子保值,將來賣掉可以掙一筆大錢。侄子說,九亭的房子增值很快。”

  靳霖桂還是擔心,天天看報,還到處打聽消息。

  1998年2月27日國務院批准松江撤縣建區,消息還沒有公布,九亭的房子就大漲。消息一登報,房價就像芝麻開花節節高。靳霖桂高興得到處宣傳。那些老姐妹還責怪她吃獨食,一點不露風聲。靳霖桂只能說:“當時我還反對老張買房子,沒有想到撿了個大西瓜。”

  “算了!我知道你是怪我拉你買塔位,上當受騙。可是,我自己買得更多。”

  “唉!我也怕老張上當。所以沒有告訴你們。現在的事情誰能弄得清?”

  這些年,靳霖桂除了關心塔陵,就是九亭的房價。塔陵是拖拖拖,房價是漲漲漲。

  張念德則是一心在股市。1999年夏天,經不起股市的折騰,他割肉退股市。從1300點左右衝進去,現在是1050點,以前贏的早就沒有蹤影,還賠了3萬多。這時候,他才知道研究股市究竟是怎麼回事。以前看的炒股書只是入門,知道一些常識。至於股市真正的內在規律,實在是個謎。

  不久傳來內部消息,九亭要建地鐵站,房價又漲,靳霖桂笑得合不攏嘴。報上正式公布軌道交通9號線一期工程消息后,房價又漲。2003年8月,9號線一期工程R413盾構隧道開工(九亭~七寶站),盾構隧道上行線長2805。834米、下行線長2802。942米;2005年10月竣工。九亭的房價已經達到6000-7000元/平方米。靳霖桂算了一筆賬:166平米,原價33。2萬,現在已經100多萬了。

  由於宏觀調控影響,九亭房價又經歷“大跳水”的過程,降到5000-6000元/平方米,部分樓盤特價房僅4000元/平方米。靳霖桂後悔去年沒有拋。可是張念德指着陽台上的銀邊八仙花說:“急什麼?9號線還有二、三期工程。一期從松江新城經七寶通到桂林路,計劃2007年底通車;2008年底通車到宜山路站。二期從桂林路經徐家匯通到浦東民生路,計劃2009年通車,這是政府承諾的時間。將來還有三期工程尚在規劃中。這是上海市一條東西走向為主的重要線路。九亭的房價還要漲。就像這盆新的銀邊八仙花,你看:它的銀邊比老株寬而且白。”

  果然不出張念德所料,2008年初,隨着“三線兩段”(6號線、8號線一期、9號線一期、1號線北北延伸段和4號線修復段)的正式開通,讓沿線的二手房成交價格上漲了兩至四成,松江區九亭板塊的二手房掛牌均價甚至突破10000元/平方米。

  2007年,新的銀邊八仙花長勢良好,花也開得特別茂盛。尤其是張念德抓住“股改”的契機,不但把以前的虧損贏了回來,還贏了近10萬。

  “八仙花啊!你真是財神爺!”

  (八)

  2007年10月16日上證指數衝到6124。04點。有位註冊分析師王榮*預言:下一波要登上8000點。新股民們像瘋子一樣衝進去。有位註冊分析師劉*說:“錢存銀行,不如買工商銀行股票。”於是,2007年11月1日工商銀行股價衝到9。00元。

  可是好景不長。從此股市進入漫漫跌途,上證指數2008年10月28日跌到1664。93點,跌幅達到72。81%,世界第一。

  張念德的“贏錢”只是虛擬的,他相信了“專家”預言,沒有及時“止贏”,坐了“過山車”,不但抹去了“贏錢”,又被深套,虧損了7萬。而且受媒體影響,他把銀行存款中的大部分取出購買開放式基金,讓“專家理財”,結果損失50%以上。

  2009年9月5日21:50,CCTV-2《中國財經報道》播出一檔令張念德毛骨悚然的《中國股市黑色記憶》。其中簡述暴跌記事,而且分析“機構主導導致暴跌,其動因是散戶滿倉操作。”“一幫人決定市場,與基本面無關。這就是3000-5000個機構從業人員的一致超盤。”“基金造瘋牛;再融資瘋狂;權重股惹禍;基金綁架基民。”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新聞晨報》某星期六有個股市名家指出,股市暴跌竟是“窗口指導”的結果。股市暴跌時,有幾個基金經理乘機買進股票,結果接到上面的警告:“再這樣就下崗!”為了百萬以上的年薪,於是他們也參加砸跌停的行列。

  張念德的股票已經面目全非,還好:1。蘇州政府在高層批評的情況下,原價退塔位。雖然損失12年利息,總算保住了本金。2。九亭板塊房價還是一路走高。2011年開春,九亭二手房(均價)竟達15000元/㎡。他面對媒體上一致的“房價調控”,決定見好就收。他從楊浦區趕到九亭,找了一家房產中介。

  他領中介經理前去看房,可是鑰匙怎麼也開不了門。突然,裡面開門出來一個壯年男人:“你們找誰?”

  張念德拿出房產證:“我是這套房子的業主。”

  “開什麼玩笑?我在這裡已經住了多年,我才是業主!”

  面對兩份相同地址、不同產權人名、日期前後相差幾天的房產證,兩個人都感到意外。房產中介就告辭。

  因為涉及原價33。2萬,現價將近250萬元,只能110報警,立案。

  經過調查:張念德的房產證是偽造的。但是進一步追查,偽造者是原來的售房經理布時仁。據張念德保留的售房小姐名片,警方找到李淑芳。李淑芳交代:接待的是她,但辦證一條龍服務是經理布時仁一手操辦的。

  “你知道布時仁的通訊地址或者手機號碼嗎?”

  “通訊地址不知道。手機號碼是1380……”

  可是,按照手機號碼撥打卻是空號。經過再進一步追查,布時仁早已出國定居加拿大。

  張念德的“犯罪嫌疑”雖然解除了,可是損失巨大。他一氣之下,中風搶救,癱瘓在床。

  八仙花是肉質根,由於靳霖桂澆水過多,招致爛根。看着陽台上八仙花逐漸枯萎,張念德感慨萬分:“有人說:沒有錢受窮可悲;白髮人送黑髮人可悲;犯罪受懲罰可悲……我看:最可悲的是活受罪。一個人急病而逝,給家屬帶來的只是一時的悲傷。一個人車禍而死,給家屬帶來的只是一時的悲傷……如果長期癱瘓在床,如果車禍導致痴獃……那是什麼後果?健康,還有什麼比健康更重要?我是一個黨員,不能為人民服務,才是最痛苦的事情。”

  (修改稿)2008。10。12。——201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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