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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記憶

手機:M版  分類:精彩小小說  編輯:pp958

失去的記憶 標籤:青澀記憶

  樓林,車流,人海。擁擠不堪的立交橋下,韓梅梅終於沒能忍住近乎崩潰的情感,決絕地關掉手機,將一臉淚痕划割在凄然轉身之間。

  “不可避免。”韓梅梅深知衝突的必然性,僅只是時間問題。她曾做過多選擇分析,最佳方案是顧全家庭,將李雷父母遷離世代生息的海棠溝,或與他們共同生活,或就近租房安置於縣城。但問題的焦點在於二老故土難離,更為嚴重的是女兒小麗會因此棄學,說到做到是她倔犟的性格。而退步於此,則為韓梅梅最大的心痛,那是一方山青水秀的熱土,在即將失去“村莊”概念的今天,能頑強留存至今已屬不易,畢竟,那是病弱老人與留守兒童的代名詞。令人惋惜的是當年因盛產海棠而聲名在外的近千人的福地,現在僅有六個老人和兩個失去父母的孩子在支撐着山村的活力,如果將李雷父母也……韓梅梅不寒而慄,她為未來沒有了童話而慌恐,更為將失去夢想而驚悸……就連遠在上海的Lily King也曾痛惜這是歷史的倒退。在老同學Wei Hua的攙扶下,韓梅梅失神地一步步蹣跚在夕陽深處。

  第一次與海棠溝的親吻實則是見未來的公婆,潛意識裡韓梅梅只想走一形式而已,絕沒想到那山,那水以及透過掩映在農舍四周那高闊的海棠樹,就象李雷父母的熱情一樣讓她如痴如醉,難捨難棄,那時起她就給海棠溝作了“世外桃園”的定義,而後的時間裡她將自己也融入了這個小山村,抽空總要回趟海棠溝,喝清澈的甘泉,吃香甜的海棠,看豆角秧下的蝸牛,甚至把那隻會說話的小鸚鵡Polly也帶回了家鄉。由於李雷是恢復高考第一批也是村裡第一個大學生,因而他與韓梅梅的轟動故事便通過村裡麥場邊的海棠樹傳播開來,經由繞村而過的馬尾河一直傳到山外,后被編入了初中英語課本。

  矛盾是由過年引開的。近年由於海棠溝人大都遷往了城市,李雷和韓梅梅擔心兩位老人會因失去往常的歡鬧鄉情而傷感,便接來與他們在都市裡過節,沒曾想剛過正月初三,父親就惦記着要回去,說夏老伯兒子去年剛失去在外打工的兒子,媳婦借與責任單位商討賠償而杳無音訊,只剩老伯和四歲的小孫女根本無暇幫他餵養那隻黑山羊和大黃狗,還有大玉奶奶腿腳不便,這年還不知道過得怎麼樣?其實,兩位老人也不願急着離開,孫女小麗在眼前他們一百個開心,但海棠溝是生活了一輩子的熱土,那裡有扯不開的扣和理不清的結,離開幾天腳下便有不塌實的感覺,最後還是小麗捋着奶奶的白髮將老人挽留至初五才送上火車。老人走後李雷和韓梅梅便開始爭論,李雷很現實地想讓老人擺脫那個貧窮的羈絆,韓梅梅則堅持讓公婆留守記憶中美麗的家園,她和女兒共同給李雷打了個讓他無以言對的比喻,兒不嫌母醜。初起,韓梅梅曾糾結於媳婦嫌棄公婆找託詞拒接老人過來,但想到曾經的“世外桃園”已日益荒蕪近乎消失便特別心痛,那是當地人休養生息的沃土,是千百年文明傳承的例證,雖然閉塞落後阻滯着現代氣息的速度,但難掩老人對全新生態的渴求。李雷父親坦言,城裡的空氣難聞,蔬菜沒味,水顯咸澀,就連飛鳥都讓汽車吃光了,在集會似的樓群里住着憋悶。

  李雷對此的解釋是,“社會進步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韓梅梅不以為然:“以失去生態環境換取短期繁榮,可悲於我們的思路。”

  “城鎮化建設拒絕保守罈罈罐罐。區區一個海棠溝的消失可以換來一千多人的城市生活,何樂而不為?”

  “他們不需要后工業時代的麻痹,他們需要的是舒適安逸的田園生活。他們在現代文明中尋求簡單與質樸,在經濟狂熱中理性保持着對家鄉的守望,你我望塵莫及。”

  不可否認,韓梅梅激烈的言詞也代表了李雷的部分觀點,但具體到父母的遷留時他又深感不忍,那滿身的疲憊,滿臉的滄桑,為了他老人奉獻了他們全部的心血。讓其繼續生活在落後的偏隅,不說自己的心境如何,單就村裡人的議論也會讓他無地自容。畢竟他是海棠溝最有出息的代表。

  對於爺爺奶奶的選擇,女兒小麗同樣持贊成票。小麗從小的假期都是在海棠溝度過的,對祖籍有着理性的眷戀。她已不是那個跟奶奶在河邊洗衣服,去山坡挖野菜,在田埂上捉蜻蜓,玩Polly的小姑娘,前年她乘Lin Tao叔叔的警車,用所學知識幫爺爺在磨房旁植下了五十多株葡萄樹,並叮囑兩位老人要保重身體,大學畢業后她要回來改良村裡的海棠樹,在海棠溝建設生態果園。她很理解母親對祖籍未來的擔憂,她鄭重提醒父親,農村的萎縮至消失簡直就是歷史的倒退。遷離家園無疑在向現實妥協,我們的責任應是改變,創造條件讓他們過上健康富足的生活。

  韓梅梅知道不易說服李雷,她也曾為老人的日常起居深感擔憂。小麗上大學那年老人趕着夏老伯家的毛驢車去鎮上賣海棠,就是因為山路崎嶇摔傷腿,她請假在醫院陪護近半月。然而將遠離都市的交通不便放大為將要逝去的主要理由,作為那方土地的子孫又心何以安?對此,她矛盾了好長時間,與李雷爭執不斷,以至發展到後來的冷戰。

  “你不替我想想,村裡人都搬離了海棠溝,爸媽何苦要守着那幾顆老樹過清貧的日子?如果說海棠溝有留下來的必要,鎮里為何發給村民300元的搬遷費?我兒時的夥伴都把老人接到了自己身邊,剩下的那幾個是無奈的留守,你懂嗎?沒有人比我更愛我的家鄉,但我不能背負不孝敬老人的罵名。”李雷越說越激動,將手指向窗外,“城鎮化建設是不可逆轉的潮流,改善農村群體的生活條件必須依託大城市的開發。漂城一族現在已推進到第二代,他們的需求與第一代農民工遠不可比,他們繼往開來地塑造着新一代的農村青年形象。”

  韓梅梅沒有苟同李雷的認識,她甚至感覺李雷在偷換概念:“不錯,改革開放三十幾年,農村變化的腳步確實不大,象海棠溝一樣的邊遠山村更為現代所遺忘,但那僅是外在條件的欠缺,並非那方水土本質上的貧瘠。我們要說的是如何提高老人的生活質量,不僅僅討論解決他們的基本生活。我不反對接兩位老人過來,咱們也確實有保證他們頤養天年的實力與條件,但那與改善二老的生活質量關係不大。如果說為求心安而刻意改變原本綠色的生活環境,或人為扭曲人本彰顯的東西,那麼這個變革就值得懷疑。我們做為山區的第一代大學生,有責任和義務為父母創造更美更好的生活條件,讓他們以他們的方式和規律,充實現代文明帶來的愉悅生活。”

  “給古稀老人規劃遠景,你感覺真有意義?假如現在海棠溝的是你父母,你也願意讓他們望那水中之月?”李雷憤然甩下一句便關門下樓。

  “你……簡直不可理喻……”韓梅梅望着他的背影,氣得渾身直顫。其實,類似的設問在她心裡早已翻騰過不止三五次,也曾有過擔心和怯步。然而,設身處地用老人的思維觀念作理性分析,結論與公婆的現有態度基本一致,那麼唯一正確的選擇就是錦上添花,而不是推翻新建。

  “我爸爸太過虛榮,接爺爺奶奶過城市生活的主要目的在於做給別人看,他忽略了老人們的感受和需求,更沒有考慮到現在老家天然氧吧的稀缺和寶貴,一味崇尚都市的華麗,對爺爺奶奶有百害而無一利。他如果執意遷老人過來,我就輟學回海棠溝。”電話里小麗聽着母親的泣訴,一針見血點明父親心底的漠然。

  對此,韓梅梅在電郵里求教從國外回來的Lucy King她該怎麼辦?Lucy King的回答簡潔有力:“你知道我為什麼又返回中國,世界上什麼都可以改變,惟有情結與信念會伴你終生。給那傢伙點顏色是必要的。” 後來Jim Green也來信支持她,並表示抽時間去勸說李雷放棄荒唐的固執。

  初秋的海棠溝,漫山遍野樹木蔥鬱瓜果飄香,星星點點灑落在綠蔭叢中的田園農舍宛若朵朵黃褐色的山花,使這片寧靜而肥沃的土地分外生機和妖嬈。穿過錯落有致門前掛滿大蒜辣椒的小院,層層爬滿藤蔓的梯田蜿蜒盤繞在獅子山上,一直把各種稼禾長到了山顛,而星羅棋布在整個山溝的掛滿果實的海棠樹則讓村莊增添了和諧的層次,那撲鼻而來的陣陣果香沁人心脾。一戶戶冒着炊煙的農家小屋前,因地制宜種植着各種應時蔬菜,用樹枝秸桿紮起的籬笆邊有雞兒與小狗追逐覓食,順着彎曲的半邊用石頭壘起的小路在樹蔭下你可以走到村裡任意一戶人家。村前那個比足球場還大的麥場,六顆海棠樹冠擴展開一大半綠蔭,將人們聊天納涼出村趕集等都彙集於此,成為全村老少不可或缺的中心,當年韓梅梅就是在這裡完成了與李雷簡仆的婚禮。同樣,小麗也是在這裡結識了新夥伴,並教會他們許多城市孩子玩的遊戲。海棠溝給他們刻下了太多太多美好的記憶,他們喜歡山裡的景色和空氣,更喜歡山裡人的質仆與敦厚,啃一口玉米棒就着酸甜的海棠果別有一番純粹的親情感受。

  韓梅梅從事涉外工作,好多次通過圖片介紹,吸引國際友人到海棠溝做客,聽着老外讚不絕口連豎大拇指,她感到格外欣慰與自豪。與現代都市相比,海棠溝少了許多浮華和喧嘯,但卻保留着自然的靜謐與清新,田園般的風光常年讓人舒爽神怡,流連忘返。Jim Green曾讚美這裡是北方的香格里拉。

  就是這樣一個醉人的山村,在小麗上初中時被山外的“打工潮”衝擊得七零八落,一批批年青人離開這塊閉塞的熱土,到城市裡尋求新的生活和發展空間,除了村邊滿目的傷痕,支撐山村活力的只有越來越少的老弱幼小和依稀的家禽。總有一天,村莊將與這塊土地徹底離析,韓梅梅既心痛又焦急,她很難找到一個支點使自己平衡在這場衝突之中。她不是落後守舊的“老傳統”,更不是封建迷信的衛道士,讓她心痛不已的是與自己風雨同舟三十幾年的李雷,沒有了當年課外勞動摘蘋果時的率真,更多表現的則是追求世俗的狂熱與偏執。

  冷戰兩個半月後的一個傍晚,海棠溝有消息說夏老伯的小孫女哭着喊着要上學,夏老伯輾轉反側只好請李雷幫忙。近來很少與韓梅梅溝通的李雷似乎找到了佐證。

  “現實就這麼殘酷,農村缺乏上學、醫療、養老等基本保障設施和條件,那些老弱婦幼面臨的只有背井離鄉,象夏老伯這樣悲劇式的舉目無親者何止少數。”

  的確如此,韓梅梅也曾聽說不少農村因移民並村或撤併學校不得已搬離家鄉,有的甚至異地上百里尋求生計,也有的地方大搞棄耕還林,農村青年只能外出打工等等農村現狀,其子女、老人的上學養老問題都表現出較為嚴重的困境,但這僅僅是改革的陣痛,“我們不能因噎廢食,如果說我們都不願為改變家鄉的面貌而奉獻出力,那農村的消失絕不是聳人聽聞……”

  “我不愛聽這些說教。”李雷有些煩躁地打斷韓梅梅的辯駁,“今天是一個夏老伯的小孫女,明天或者後天就會有更多這樣尖銳的問題出現,你說該怎麼辦?”

  “根據現實情況,把孩子們接出來就近上學。當然,年輕人向外發展沒有錯,但也不能盲目地捨棄一方沃土,我們要讓孩子們懂得沒有農村,城市與沙灘上的魚沒什麼兩樣。”

  “那把老人留在村裡還有什麼實際意義?”

  “只要海棠溝還有人,就會有改變山村的動力。如果把人都搬遷出來,那個‘世外桃園’還會存在嗎?”

  李雷摘下眼鏡擦了擦:“人的基本生存都無法保證,何談‘改變’二字?我們都已年過五旬,這些複雜的問題就留待後人去解決吧。”

  韓梅梅聽着似從遙遠天際傳來的恍若陌生的聲音,心底不由一震,與自己相伴多年的愛人,竟也沉迷於物慾安逸之中,不為故鄉復興勇於擔當,卻在逃避現實任其消失。她嘆息洶湧的經濟大潮帶來的不僅是物質豐裕,更有行為觀念的畸形影響。眼前的李雷鈍化了曾經的豪情與追求,甚或缺少了當年的光與熱,似乎在某種滿足中昏昏噩噩,以至於對未來的憧憬都麻木起來。

  韓梅梅並非只擔心女兒將來在海棠溝的發展,更多的是懼怕這種現象的可悲結局,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而不去正視、去改變將是何等悲哀。她知道和李雷暫時談不攏這個問題,再爭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於是決定回一趟海棠溝,聽取那幾位老人的意見。然而,話剛出口就遭到李雷憤怒的斥責:“你是在逼老人放棄子女盡心盡孝,你忘記他們這麼多年來節衣縮食為這個家的付出與期望,你太讓我寒心了。”

  “恰恰相反,正因為我懂得以什麼方式回報生養我們的家鄉和父母,了解他們的習慣與需求,所以應該尊重他們的選擇,進而幫助他們儘早擺脫困境,這也是你我為人子女者應盡的責任與義務。”韓梅梅邊說邊走出廚房時李雷早離開了屋子,只流下令人心痛的重重的摔門聲。

  冷戰在升級中繼續,李雷好幾天也未回家。幾次電話無果后韓梅梅請假回到了海棠溝。還是難忘的海棠樹,還是熟悉的大麥場,圍着她的是幾張飽經風霜布滿摺皺的臉頰和小孩們天真無邪的眼睛。在鄉親們熱情的招待下,她幾乎是含着眼淚在聽,在想,在默默堅定着自己的信念——海棠溝,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頁。站在闊大的海棠樹下,韓梅梅望着枝頭累累的果實,心裡象灌了蜜樣的甜爽,一掃冷戰紛爭帶來的陰霾。她展望着霧靄流嵐活力四射的村莊,暇想着將來這一帶清新秀美的生態遠景,不禁深吸一口甜潤的空氣,伸直雙臂彷彿托起一顆希望之星。她知道這不僅是她和女兒以及那些留守者的心愿,更是海棠溝人和這方百姓共同的夢想,開發並經營家園他們會義無返顧回鄉參建,他們的情結不會因時間與空間的變化而改變,這裡是他們的根。

  臨別時,夏老伯特意摘了些即將成熟的海棠果:“把這給小麗帶上,她從小就喜歡吃咱自家的海棠,告訴她爺爺還等她回來開果園呢!”

  離開閉塞的海棠溝,韓梅梅是怎麼步行到鎮上又怎麼乘車返回市區的,她沒有一點記憶,站在人流如潮的立交橋下,她的心境全都辛酸在李雷發來的信息里:“……對於你落後守舊的思維,實難與你繼續商榷,鑒於現在這種狀況我想還是分開一段時間,或許對於你我都是一種解脫,我擔心緊張態勢會影響到剛有好轉的公司經營……千萬別告訴小麗和爸媽這個結果,算我最後一次求你!”

  冷戰,分居,離異,這是家庭矛盾難以解越的必然軌跡。痛楚中她給李雷發短信道:“如果你偏執於迴避是一種解脫,我寧願放棄所謂的繩索。”

  回復異樣的冰冷:“隨便!”彷彿從地心深處飛來的絕望,韓梅梅感覺天旋地轉,突然間雙腳飄緲地沒有了任何承載,緩緩地依橋墩癱軟下去……

  “梅梅,你怎麼了?韓梅梅……”

  許久,韓梅梅隱約感覺有人在扶她。她無力地睜開眼睛,“Wei Hua,你怎麼在這裡……謝謝你!”

  “我剛從老年活動中心回來,依稀看到像你,你病了?”Wei Hua把羽毛球柏往肩上提了提,“李雷幹啥去了?”

  “唉,別提他了。”韓梅梅喘息着向Wei Hua道明原委,淚水隨鼻翼的顫動流了下來,“沒想到他竟如此絕情!”

  “簡直豈有此理!我先送你回家再說。”Wei Hua有些激動地攙着韓梅梅向她家慢慢走去,夕陽的餘輝將兩個漸行漸小的身影塗抹成一片金色。

  次日,在Jim Green和Wei Hua、Lin Tao等好友的勸慰下,韓梅梅用微博發了一則消息,向還記得李雷和韓梅梅故事的朋友們求援,接下來的路她該如何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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