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情深處秋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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階前誰種合歡樹?蔭翳滿庭,蔭翳滿庭,枝枝葉葉,卷舒釋餘情。
紅衾冷秋三更雨,點滴次第,點滴次第,凄凄惶惶,柳影弄魂銷。
猶記得那個點滴成凍,飛雪連天的黃昏,那一襲青衫磊落少年郎,眉宇間蘊藏着一抹名士的風流,幾縷凌亂的蒲草抖動在黑色斗笠的邊緣,片片晶瑩的雪花滑落在青衫,滴落在冰冷的江面上,為少年憑添幾許孤清落魄。
這些發生在二十年前。
那是個合歡花爭相開放的季節,滿樹綠葉紅花,翠碧搖曳,有似含羞的少女綻開的紅唇,又如靦腆少女羞出之紅暈,似幻影輕紗,如仕女纖指,幽幽飄散着淡淡的香氣,一夕天地間籠罩着一層緋紅的煙霞。
永州江畔合歡林外,忽聞檀歌聲聲。那年我初涉紅塵,正是人事懵懂,春心無寄的年紀。那踏歌男子磁性的嗓音,清新的句子,字字嵌入我柔軟的心扉。於是我提裙顧盼,穿過合歡林,去尋那聲音的源頭。
林外少年青衫薄。他目光一轉,一雙明亮的眸子緊盯着我,我緩緩揚起螓首,見他眼神從好奇變為驚嘆再變成欣喜,我知我在這蒼茫的天地間,好似一株含羞帶露的合歡花。他轉身,向我奔來,一襲青衫在風中飄動如旗。
侍候我的老媽媽上前,湊在我的耳邊悄聲說:“這位器宇不凡,我看定不是等閑之人,恐怕是上京復命,途經此處的——-柳宗元,柳大人。”那時他已在文壇嶄露頭角,名聲險超韓愈。
柳宗元,柳宗元。我一遍一遍在心中狂念着這個名字,一種暗藏已久的情愫彷彿要噴薄而出,那是多少個花開花謝月圓月缺的等待啊!我手指用力,不覺間,刺進了掌心。
合歡花亂衣上雲。
我着一身緋紅綢衫,白紗罩面,青絲高挽,輕點淡妝,銀釵淺晃,在他面前翩翩起舞。柳郎微笑着取下腰間的玉簫,雙眼微合,半響,才有幾個輕音飄出,之後,便如涼意浸淫的雨水,綿綿的蔓延開來。
我長袖曼舒,宛如飛燕。
月色漸次漫上,微醉的柳郎雙頰緋紅,在我身後緊緊的抱住我細細的腰肢。我在他耳邊低問:“柳郎,你可有妻室?”
頃刻,時間彷彿凝滯,我聽見自己心如鹿撞。
他搖搖頭。
我心竊喜。
然而,瞬間,他眼神黯然,抱着我的手微微鬆開,點點頭道:“我有。”
酸意在鼻尖盤旋,我緊咬嘴唇,忍了忍眼淚終沒落下。
月色依然明媚皎潔,透着濃濃的暖意,我知此時縱有十輪紅日也無法捂暖我的凄涼無奈,寒徹心扉。
風撫危欄,柳郎屹立於船頭,青衫在風中翻轉。
我依在江邊的青石旁默默無語,淚濕紅袖,手中緊握着柳郎臨行前贈送的那把紫玉簫,目送調棹轉舵,漸行漸遠,忽而,柳郎揮起雙手對我高呼:“秋娘,今生有緣再見,如果無緣來生我定娶你。”
我淚如雨下泣不成聲,揮起衣袖,聲音暗啞的連自己也難聽聞,凄凄道:“柳郎,我等你……”
千年一夢思無盡。
其實與柳郎相識更早是在五百年前,當初我還是一條已經修鍊五百多年尚未成人型的小金魚。
在千山疊嶂,白雪皚皚,萬徑盤曲,冰封凄凄的江面上總見個垂釣的青衫少年,煞是執着,卻從未見他有過任何收穫。
一日,我出於好奇而誤食魚餌,柳干低垂,“嗖”的一聲,被提上小舟,那一刻,我絕望的猜想,五百年的修行將功虧一簣,很快就會成為餐桌上的佳肴,不禁留下了兩滴眼淚。
對於我這意外未見那少年有半絲驚喜,不知是天生的好生之德,還是因我的眼淚動了惻隱,他眉眼中隱約一彎柔情,彷彿含帶着莫名的憐惜,小心的為我摘下口中魚鉤,輕柔的撫摸着我淡紅的脊背,端詳了半刻在我的淚跡上輕吻了下,將我放置於江面道:“漂亮的小金魚,勇敢點別害怕,我柳宗元決不會傷害你的,去吧,自由的去吧……”那柔軟唇間傳來的溫暖迅速蔓延周身,百年冰冷的血液瞬間沸騰如灸,淡紅的鱗片頃刻間如盛開的合歡花,緋紅一片。
柳宗元,柳宗元……我默念着,從此這三個字在心底也烙上了永恆的印記。
流年如斯,歲月荏苒,我們在彼此的時光里穿梭了幾世的輪迴。終又相遇與合歡林中,雖是匆匆來去,卻讓我相信冥冥之中的機緣。
那曾經的回眸,那凝眉,那一雙明目傳來的愛與溫暖讓我春心綻放,那一曲清冷的簫音,慰藉了後來無數個不眠之夜。
漫長的日子裡,我日夜依偎在江邊的青石旁,從這扇窗里象對岸遙望,而你,終未歸來。
偶爾從市井巷陌傳來你的消息:你娶了指腹為婚的嬌妻,你頗得朝臣的賞識,你革新失敗,招到群臣的排擠誹謗,你被貶罰……那時,多想伴你左右,多恨不能與你分擔。只能默默的把你一首首新詩刻在青石上。
合歡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滿樹的花夾恍如串串風鈴,顆顆飽滿的花夾都搖曳着我對你的刻骨思念。
紫陌相思盡,紅塵夙願空。
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漸漸的把我從一個青澀的花蕾潤盈成嬌艷蕤綻的鮮花,開得一派妖嬈。
這絕世容顏,卻成為我日後的禍根。
江龍王的次子垂涎我的美色已久,決議要納我為妾,於是一道龍令將我招至龍宮,我幾番反抗都招失敗,最終被關在龍宮旁側珊瑚簇擁珍珠繚繞的偏殿中。錦衣華食,瓊漿玉露,對於我都食之無味,沒有待嫁女子的青澀,不期待良人掀起喜帕的溫柔體貼,眉目含情。我整日默然不語,冷若冰霜。
寒水拂過秀窗,漏出意思微光,江面上傳來隱隱的呼喚,我側耳細聽:“秋娘,秋娘……”聲音那麼熟稔,那麼深切,是他,是他,是我的柳郎回來找我了。
我淚如泉湧欣喜若狂,心中迫切的聲音:我要見他,一定要見他。於是,心急如焚的我徑直衝門而去,用盡全力一次一次的去撞擊,直至血肉迷糊,而那厚厚的宮門卻紋絲不動,我絕望的躺在血泊中,淚水滑落眼角。
之後,我一日日不食不飲,不眠不休。漸漸的蒼白憔悴如同白紙。
萬念俱損,心字成灰。
消息傳入前殿,龍王大怒,帶着龍子氣呼呼的踹開我的殿門,我依然獃獃的坐着,一切象與我無關,龍王眼中噴着火舌戳指着我道:“金秋娘,沒想到,這麼不識抬舉,你只不過是一條小金魚,能得我龍子的垂青乃屬你三生有幸,換做任何水族裡的成員,都會感恩戴德,而你膽敢與我較勁,你不怕我將你打入地宮水牢?”
我徐徐的抬起頭,淡淡的道:“不怕。”
我的冷淡於無視徹底激怒了高高在上的龍王。
“嘩”的一聲,他將桌上未動的稀世佳肴,全體掃落在地,眼中的怒火更旺,煽動者鼻翼道:“秋娘,你到底想怎樣,我龍兒難道還配你不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金魚,你最好給我乖乖的吃喝,幾日後準備成婚吧。”
我撲通一聲跪在龍王面前,卑微祈求道:“龍王明鑒,並非秋娘不知好歹,只是秋娘在人間還有一樁夙願未了,萬望龍王成全,待秋娘了此心愿后,定會回來和龍子成婚,屆時,將永遠承歡龍王膝下。”
龍王從牙縫裡憤憤的擠出幾個字:“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抬起頭直視着龍王冰冷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寧死不從。”
一旁的龍子拉了拉龍王的衣袖,悄聲道:“父王,你就答應吧,也好讓她心甘情願,反正她也逃不出我們的手掌。”
龍王愛子心切,終於在我決然的目光中微有妥協,猛揮衣袖道:“罷了,看在我龍兒的份上,給你兩個月出的時間。不過,你得留下體內的護靈神珠,那樣如果你不在指定時間返回,就會全身潰爛而亡。”
我感激萬分,點頭如搗蒜,連聲道:“是,是。”
起身抓起玉簫疾步而去,身後傳來龍王的咒語:“若是貪念凡間,只需情人的一滴眼淚,便讓你灰飛煙滅。”
我惘若未聞,我大步走出龍宮,直奔合歡林而去。
月色依舊,合歡林依舊,柳郎依舊,只是眉宇間多了份滄桑。
我們久久凝望,緊緊相擁,此時所有言語的情感表達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柳情深處秋逝水
次日的夜晚,除了風,明月是今夜唯一來客,緩緩流動的江水,折射着月影,我依偎在柳郎身旁,錯覺中彷彿坐在月亮溫暖的懷抱中,手裡還握着柔軟的光芒。
面對着,魂牽夢縈的柳郎。那深情的眼神我知我在劫難逃。
我滿斟一杯酒,舉盞道:“柳郎,我敬你。”隨之,一飲而盡。
柳郎醉眼迷離起身緊緊的擁住我的纖纖細腰,呵着酒氣在我耳畔低語:“秋娘,我終忘不了你,嫁我好嗎?”。
我凄然回眸,莞爾一笑,遞過那把紫玉簫道:“柳郎,今夜,讓我再為你跳支舞吧。”
柳郎寵溺一笑,緩緩接過玉簫,置於唇邊,雙目微閉,起先流淌出幾個輕靈音符,俄而,便如涼意浸淫的雨絲潺潺而下,空曠愴惻,恍如天籟。
我長袖曼舒,和着簫音,動如飛燕,旋若驚鴻,那一招一式都是初見時的摸樣,直至酒中的毒藥漸漸發作,在柳郎驚訝而詫異的眼神里到在他懷中。
我溫柔的舒展着柳郎緊蹙的眉頭娓娓道:“柳郎,我本是你五百年前放生的那條小金魚,五百年的驚濤駭浪,繁華榮辱,固然守候,只為再次與你遇見,如今江龍王責令我嫁其次子為妾,而秋娘心已付君,怎可再委身他人。”
撫摩着柳朗的臉頰,我面帶滿足的微笑,氣若遊絲:“柳郎,你那曾經的一吻,讓我相信了萬世輪迴,所有千年的修行,都不及與你的瞬間,而今能再見你,秋娘此生足矣。”
“系吾一身心,負卿千行淚,秋娘,你為何不早告訴我啊?秋娘,俗世能把你尋到,就算為你散盡修為,再墜紅塵,又有何妨啊!只求別離開我好嗎,秋娘,秋娘……”柳郎用力的抱着我,將我的頭緊緊攬在胸口,聲聲喚着我的名字。
天地山谷間一遍一遍迴響着柳朗撕心裂肺的呼喊聲。兩滴充盈的熱淚滲入我眉心,頓時,江風乍起,白浪滔天,一襲緋紅飄轉,我飛灰湮滅。
月色暈染上一抹凄冷的色澤,漫天飛雪飄轉翻飛如落花。
千萬孤獨釣寒雪。
據說此後,柳郎終日無言,鬱鬱寡歡,無論春夏秋冬,酷暑嚴寒,日復一日,拖着憔悴的背影,一蓑,一笠,一人,一舟,以情做線,以念為餌,獨坐江上。寂寞為筆,孤獨研磨賦下那大江南北爭相傳唱千年不息的五言《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從古至今,歷代的文人墨客曾用各種版本研釋,探究此詩,大都望文生義,和聯繫柳郎的身世跌宕起伏來讀解。誰人能知,那裡面,有柳郎對我凄切的思念和我繾綣的愛戀以及我們無果情緣的哀怨。
唯有我懂得,柳郎心中的眷念和惆悵:千山也好,飛鳥也好,萬徑也好,人蹤也好,江面、小船、釣鉤、不過都是空無,一切無關風月,無關政治。他只在靜靜的等待,等待着一個故人,因而繼續着他的——-千,萬,孤,獨。
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