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神龍

　　打十四歲第一次殺人，到現在已過十四年，裘無間殺過的人，比他手背的汗毛少不了多少。更何況他執掌的“利刃堂”，原本就是“金刀門”的殺人機器。可是，裘無間一想到即將實施的行動和即將要殺的人，他的手心還是會被汗濡濕，心還是會激跳着幾乎蹦出胸腔。

　　裘無間從前本是一流浪兒，被膝下無子、號稱“不死神龍”的“金刀門”門主裘青龍收養。裘青龍不僅傳了他一身好武功，“大馬金刀”裘無間的大名，已令多少江湖人聞之喪膽。而且他年紀輕輕，便執掌了核心部門“利刃堂”。如果沒有裘獨，過不了多久，裘無間絕對會順理成章統領金刀門。

　　可裘獨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裘無間無從知道。因為這個人只是傳聞中的人物。據說裘青龍初出江湖時，曾經有一個剛出襁褓的兒子，就叫裘獨。裘青龍行走江湖，行事暴烈，偏又武功奇高。對付不了他的仇家，便上門殺死他妻兒泄憤，臨了放火將裘家燒得乾乾淨淨。但近年來，江湖中突然有了裘獨沒死的傳聞。說裘獨只是被重創，但為一老僧所救。裘青龍聽到這話時，先只是笑。可傳聞卻愈傳愈廣，裘青龍動搖了。畢竟，當初他趕回家時，只看到掩在煙灰中的斷垣殘壁，只尋到幾截尚未燃盡的焦骨，也許，這中間根本就沒有裘獨？於是，他派出了大批人馬，出去尋找。裘無間積極地參與了尋找，甚至親自出動過。但心裡不免生出許多的不快：他與裘青龍並無血緣親情，如果真找回個裘獨，地位難免不受影響。

　　不過，尋人尚無結果，卻牽出來個唐甜甜。

　　唐甜甜本是“錦繡堂”的織工，第一次看見她時，裘無間恰巧患了點毛病，正在喝剛熬好的黃連湯藥。突見捧着新做的衣服出現在面前的唐甜甜時，他差點失手將碗跌落，定下心神來時，突然感覺口舌生津，原本苦澀難咽的湯藥，竟然比蜂蜜還甜十倍。唐甜甜並不是那種特別美的女子，但是看到她后，誰都會感覺自己像陽光下的蜜糖，不可阻止地要融化。裘無間已年近而立，但一直未娶。他一直想要找個真正能打動他的女子。唐甜甜出現，立刻便令他神魂顛倒。

　　正當他準備將娶唐甜甜作妻的想法稟報裘青龍時，卻出事了。

　　“錦繡堂”負責金刀門上上下下幫眾的服裝縫製，唐甜甜是堂里最好的織工。臨近入冬，裘青龍要作一套冬袍，唐甜甜去量體裁衣。但衣服還沒做，唐甜甜卻不告而別。只給裘無間留下了一紙書信，除了寫滿了“恨”字外，再無片言隻語。唐甜甜的不告而別，令裘無間心碎。他隱隱感覺到這事與老爺子有關。

　　果然，死黨祝葉青打探回來的消息，讓裘無間眼睛都瞪出了血。那日唐甜甜進了裘青龍房間，不一刻外面的人便聽到屋裡傳出唐甜甜的哀告，然後衣衫不整地出來，從此不見了蹤影。

　　“啵”地一聲，酒杯在裘無間手中捏成了碎片，血從指間滴落。老爺子一直沒有續弦，但西北稍有艷色的歌舞妓，似乎都倚過偎過。稍有名氣的青樓，都能如數家珍。可是他想不到，老爺子會對唐甜甜“動粗”。

　　裘無間瞪着充滿血的眼球恨聲說：“我好恨！你可以奪我在門中地位，但你不該辱我愛人……”

　　祝葉青無語，低頭沉思良久，才嘆息道：“唉，老爺子應該知道，唐甜甜和你最親近，可他、他竟作出如此亂倫之舉……”他突然抬頭，用決然的眼光看着裘無間，“堂主，你去找唐甜甜吧。這邊的事，由我解決！”

　　“你、你怎麼解決？”裘無間茫然。

　　祝葉青揮掌，掌風如刀，用力向下一切。“堂主知遇之恩，我一向銘刻在心。我只要得手，唐甜甜心中的恨，也許會少些，堂主也許就有機會！”

　　裘無間驚懼地顫抖了下身子，唇齒間透出絲絲冷氣：“他、是我養父……”

　　“他既無情，咱們何必有義？”祝葉青一臉大義凜然。裘無間嘆息一聲，回身背向祝葉青，只無力地說：“你、下去吧，容我想想……”

　　尋找裘獨有了結果，飛鴿傳書是在中午到的。裘青龍握着從鴿腿上摘下的紙條，慢慢展開、讀過，先驚后笑：“獨兒果然活着？”坐在旁邊的祝葉青腰都崩直了，看一眼裘無間，裘無間面色平和，但額角已隱隱有汗。

　　裘青龍哈哈大笑，大手一揮：“等傳書的人回來后，就讓他帶我去見獨兒！”

　　這天，裘青龍帶着他的左膀右臂，合稱“金玉滿堂”的“大開碑”金玉、“裂石掌”滿堂，和裘無間、祝葉青，到了裘獨所在的無謂谷中的苦禪寺。

　　寺廟不大，掩在老樹枯藤間。報信的門徒一直守在寺外，這門徒，是祝葉青的結義兄弟。寺院里只七八個僧侶，正在喃喃誦經作午課，這些僧侶，是祝葉青請來的殺手。

　　不一會兒，門徒推着“裘獨”出來了。那是個秀氣的年輕僧人，垂首低眉闔目，敝舊的僧袍纖塵不染。那身材相貌，與裘青龍倒真有七八分相似。裘青龍一臉欣喜，搓着手迎上去，嘴裡親熱地招呼：“你，真是獨兒？”

　　手剛搭在“裘獨”肩上，“裘獨”頭剛抬起一半，突地裘青龍一聲斷吼：“去死！”搭在“裘獨”肩上的手，青筋乍現，只聽咔嚓聲響，“裘獨”的肩骨已被捏得粉碎。然後揮拳直擊，將“裘獨”一拳擊飛。電光石火間，“裘獨”已斃命。“僧頭新剃，發茬尚存，也來蒙我？”裘青龍冷聲道。

　　話音未落，午課的僧侶們，全都動手了。原本掛在胸前的佛珠，滿天花雨般襲向裘青龍。原本叩在木魚上的槌，箭一般射向裘青龍……然後，七八個矯健的身影，直撲裘青龍。

　　裘青龍嘿嘿冷笑，人已背負着雙手退出了戰團。因為金玉、滿堂和祝葉青，已經迎了上去。金玉蒲扇般大手一攬，佛珠已全入手中。滿堂腳尖一勾，槌已偏離了方向……

　　裘青龍看出，這幾個僧侶雖然武功不錯，但與金玉、滿堂他們比，還是差得太遠。所以，他只需要氣定神閑地觀戰。他一邊看着戰團，一邊對沒出手的裘無間問道：“你咋沒出手？”

　　裘無間站在裘青龍身後，道：“我在等。因為還有更厲害的對手。”裘青龍微微點頭，但臉上分明有些茫然，向四處張望道：“你說得有理。設這圈套的人，決不會只派幾個平庸的殺手。只是，他們藏匿在哪裡呢？”

　　“在那裡。”裘無間抬手，指向院角一棵枝幹虯曲的老樹。裘青龍順着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嘴裡正說：“藏在樹里……你……”他突然變聲回頭，怒視裘無間。裘無間手裡有刀，是一柄可以藏在袖中的短刀，現在一下子齊柄沒入了裘青龍的腰眼。裘青龍回肘一撞，迫退裘無間。瞪圓了眼看着裘無間，嘶嘶有聲卻說不出話。刀還在腰中，刀柄隨着他身子的哆嗦而顫慄。

　　祝葉青離裘青龍最近，他猛然回頭，厲吼一聲：“你竟刺殺門主？”手中刀突然刀氣暴長，迫退與他對戰的僧侶。搶身過去，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裘青龍。扶着裘青龍的手，指間夾着枚長約三寸的銀針，手扶的地方，正好是裘青龍后心……

　　金玉滿堂厲聲嘶吼，逼退圍攻的僧侶，一齊撲向裘無間。金玉兩眼噴火，雙拳齊擊裘無間。滿堂在後，一刀劈向裘無間眉心。裘無間拔刀，一刀劈向金玉雙臂，身形跟着向後飄開。他沒想過這一刀能劈中，只希望能迫退金玉。

　　血光濺起，金玉突然嘶嚎，突然向上縱起，后心赫然插着柄刀。刀是滿堂的。滿堂拍拍手，愜意地笑了，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

　　“你……”裘無間驚呼。

　　“我很想噹噹門主。可老爺子很看好你，我的願望要實現，談何容易。”滿堂是個矮胖的老頭，笑起來卻像個孩子，甚至有些擠眉弄眼。“找到裘獨的消息是我散布的。老爺子武功好，要想除他，談何容易？不過你來動手就不一樣了。他唯一信任的人，只有你。光一個裘獨，促成不了你動手。我又請來唐甜甜，中原第一名妓，畢竟名下無虛。”

　　裘無間臉已漲紅，手已顫抖，指向滿堂的刀尖也開始哆嗦。“你、不是我對手！”

　　“我不是。可加上個祝葉青，一定是。”滿堂得意地伸出泛白的舌頭，做了個怪像。“那，你為何不叫他動手？”裘無間突然笑了。

　　滿堂一驚。他好像這才驚覺，祝葉青一直沒有聲息。看向祝葉青那邊，臉色一下比哭還難看。因為原本搖搖欲墜的裘青龍，現在站得很直，像一根豎立的標槍。而祝葉青卻搖搖欲墜，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前，那枚銀針，猶在胸口亮着。

　　怎麼會這樣？

　　“打傳出裘獨活着的消息時，我就隱隱感覺出，這是有人別有用心安排，離間我和間兒的。但我查不出線索，所以，順水推舟派人尋找。不做出已入套中的樣子，這消息後面藏匿的陰謀，是不會顯現的。”

　　裘青龍慢慢向滿堂迫近，隨手拔出插在腰眼的短刀。刀已無刃，刃全縮進了刀柄里，一滴滴血，自刀柄里仍在滴落。

　　“你編造唐甜甜被我強暴的故事，太過蹩腳。反倒讓間兒也明白，這是設的圈套。”裘青龍一拳擊向滿堂喉結時，滿堂才驚怖地大叫：“為什麼？你本是好色之徒！”

　　裘青龍眼裡現出痛苦之色，只一拳便擊碎了滿堂喉頭。

　　看見老爺子眼裡的痛苦，裘無間心裡嘆息了一聲。這痛苦，只有他能讀懂。因為若干年前，他勸老爺子續弦，老爺子拒絕的同時，告訴了他一個秘密，多年前與人一場廝殺中，老爺子已失去了男人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