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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複製的銅版畫

手機:M版  分類:生活隨筆  編輯:得得9

  東永學(青海、土族)

  家是神聖的,家裡埋着生命之根——臍帶。

  家園是尊貴的,家園是留着夢和念想的聖地。

  忘不了家,走不出家園,它們是留存心底的銅版畫。

  縣城裡有一套樓房,居住將近二十年了,但是聽到或看到“家”這個詞,我的腦海里第一個出現的是一所四合小院,土牆,木門,房前屋后栽滿了青楊,一條小溪在門前淙淙流淌了千百年。

  四合院留守的那個村莊有個詩意的地名——澤林,我出生在這個有着詩意的名字的小山村。

  澤林,坐落在青藏高原三大山系之一——祁連山支脈的赤烈神山南麓的一個皺褶里。

  走進澤林,首先映入你眼帘的就是那些高大的青楊。村道旁,房前屋后,全是一棵棵青楊,四周的山溝土坡上除了青楊,其間夾雜了一些不高的白樺、雲杉、沙棘。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考進師範學校開始,離開澤林將近三十年,但忘不了有山有水的故鄉,忘不了那個四合小院,有夢也是在那裡。只要夢回故里,離世的父母也一定在,他們在這個四合小院里養育了六個兒女,也許他們一直戀着這個給他們希望也給他們苦難的小院子,至今他們留存陽世的一襲魂魄還在守候着這個家。

  家,一個名詞,更是一個溫馨的形容詞。

  上有一顆太陽,太陽底下有一棟房子,房子下養着一頭豬,這就是家。

  很早以前,“家”字有很多種寫法,房子下面的“豕”是“人”、“羊”、“牛”“犬”,甚至“魚”這些字,有秦始皇的統一文字,家裡只剩下了豬,想象秦始皇喜歡吃豬肉。

  其實很多民族家裡不養豬,比如伊斯蘭教民族,就說我們土族人,養豬也是定居河湟谷地之後,更早的時候,我們飼養的是牛、羊、馬、牧羊狗,流傳至今的讚歌裡面走動的還是馬牛羊它們——

  赤烈神山山頂上,

  棗紅馬兒在馳騁,

  馬群興旺呈吉祥;

  赤烈神山山腰上,

  黑色氂牛在奔騰,

  牛群發達呈吉祥;

  赤烈神山山腳下,

  雪白羊兒在撒歡,

  羊如繁星呈吉祥。

  城裡的蝸居,居住二十年總是和“家”無法聯繫,一說回家,我總是想到坐着公共汽車,回到坐落在赤烈神山腳下的那所四合小院里,而不是回到樓房裡和妻女呆在一起,心底的感覺這套樓房一直是個暫時的居所。

  三面環山,山上有田地、樹木;門前有草地、小溪。

  這是一幅永不褪色的銅版畫,至少她在我心目中就是一幅“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銅版畫,雖然我不是智者也不是仁者。

  從我家出門往東兩公里,有一條山溝,溝口有白塔高聳,有經堂僧房靜默,從背靠的山崖垂掛到經堂翹檐的經幡紅黃藍綠飄搖着,寺院的名字叫“饅頭寺”,原因是經堂背靠的小山形如一個大饅頭。

  小時候,寺院拆除了,但寺院對面的那片松樹林還在,有牧羊人在寺溝里放牧,一聲聲粗獷而纏綿的“花兒”隨風飄來——

  花石峽里的石頭大,

  澤林峽里的風大;

  阿哥心裡的煩愁大,

  尕妹心裡的鬼大。

  我的藝術源頭從這裡出發,除了凄婉優美的“青海花兒”,還有奶奶講的《黑馬張三哥》的神話故事,阿媽唱的《登登瑪秀》古歌,阿爸說唱的《祁家延西》英雄傳奇,它們和家鄉山山溝溝里的麥子、青稞、山藥蛋,以及門前那條小河裡的山泉水一起滋養了我。

  如今,信仰開放,饅頭寺重新修復。回家,看到老人們手拿佛珠,圍着寺院的佛塔轉經,一種祥和的溫馨瀰漫心頭。

  人應該有信仰支撐,這是我對宗教最基本的理解;我的祖輩有原始的苯教信仰,也有佛教信仰,天人合一,萬物相安,和諧為美,有什麼不可追隨的道理!

  時代在發展,有很多東西在發生變化,作為一個文化人要“與時俱進”,但我在城市生活二十年,我融不進城市生活,今夜寫到“家”字,我的思緒又慣性滑向澤林灘,彷彿又走進了那座四合小院里。

  有記憶之時,大門是柳枝編織的籬笆門,四合小院里只有五間北房,一家五六口人,養着的一頭牛、十幾隻羊,燒火做飯的柴火都藏頭於五間土木房下,小小年紀夢想長大了一定要蓋一面紅磚青瓦的松木大房。

  那時房子是窄了一點,但有父母的愛籠罩在四合小院里,兒時的苦難也就有些輕描淡寫。那時身上的衣服是破舊的,填進肚子里的只有青稞面、洋芋蛋,我們兄妹幾個伴着門前的白楊樹,風雨飄搖中茁壯成長。

  回憶那段時光,今天留存心底的總是一些溫馨的畫面。

  煤油燈下阿媽縫補衣物的剪影定格在那個花格子木窗子里,而這情景發生在一些節日之夜,平時忙於生產隊的勞作的母親像一隻辛勤的“登登瑪秀”(承載着土族婦女的苦難和希望的一隻鳥),滿心的願望就是餵飽幾隻雛鳥。

  曾幾何時,每當夜幕降臨,阿媽的一壺熬茶燒開的時候,就會有人推開籬笆門進來,有爺爺、叔叔,還有左右鄰舍的大人們,他們放下疲憊和煩憂,互讓着品幾鍋旱煙,喝着濃釅又有些苦澀的熬茶,家長里短的話題傳達着一種親情友情的綿長。

  當年的話題之一是,隔壁的才丹叔叔說要到後山的元浦溝背一點煨桑的柏樹葉,阿爸說:你到鷹嘴崖下看看我的皮襖發潮了沒有,發潮了涼一涼。爺爺又說:擎天柱下的窩子里可能沒茶了,你拿上點。

  窩子,是那時候進山人休息、喝茶甚至過夜的山崖石洞,那裡常年存放着干木柴、茶壺、茶碗、茶葉、鹽巴,還有一兩件皮襖,一把斧頭。

  在電腦上打出“茶壺”、“鹽巴”這類詞語時,我不期然想到了青海詩人昌耀的一句詩——

  前方灶頭,有我的黃銅茶炊。

  詩人寫下這句詩時,也有一些割捨不下的東西如鯁在喉嗎?

  有黃銅茶炊,就可以放下身心的一些疲累,就像大山深處的窩子。

  窩子不是一處,有很多處;也不是某一個人的,進山的人都可以用窩子里的東西,用過,誰都會收拾好用過的東西,茶葉或者鹽巴完了,有人提示,下一個人會主動續補一些;看到窩子里的皮襖發潮,誰見了,就一定會涼曬一下。

  現在,這種情景還有嗎?沒有了,至少從澤林到元浦溝這條幾十公里的進山路上沒有了,整個路上的樹木、灌木叢消失了,野生動物也都搬家遠去了,留幾個窩子沒必要了。

  這些畫面消失的原因難以追究。

  冬閑之夜,如果有人提着一瓶青稞酒進來,大家的臉上就寫滿了幸福和陶醉,幾杯酒下肚,有人帶頭唱起來了——

  伽哈蒙古兒的子孫啊,

  端起佛恩閃光的酒杯,

  唱起蒙古兒自己的歌謠吧,

  用歌聲把心中的情感表達。

  這是一曲讚歌的開始,伽哈蒙古兒,是土族人的自稱。之後就有一首首讚歌、宴席曲、祝酒歌在房間里縈繞。那時候,山野間瘋玩一天的我就在這些悠長的吟唱中沉入夢鄉。

  後來,五間房子變成了十間,後來又有續添,家裡的條件一天天好起來了,這時候父母也一天天變老了,年老的父親多少次念叨不完的還是雕刻着福貴花卉圖案的兩面子松木大房。

  雕刻着富貴花卉的松木大房還在澤林灘里,只不過房子里住着別姓人家,說起這些,父親眼睛了就有了一種怨恨。

  解放前,澤林灘里很多男人玩賭博,我二爺爺其中之一。爺爺病亡不到一年,二爺爺玩賭玩大了,他輸光了自己的一份家業,連帶着把爺爺留給父親的一份也輸掉了,年僅五歲的父親寄養到了舅父家,那時候他不知道自己真正變成了貧農。

  這事很長時間是父親的一塊心病,隨着時光的流逝,兒女的成長,父親不再提起這事。楊木的房子有了,房子里有兒女出入,父親也就釋然了;他和母親用勞苦和愛呵護着我們的家,夜幕降臨的時候父親唱起英雄傳奇《祁家彥西》,七十八歲帶兵出征的老英雄就在一種蒼涼中縱馬馳騁。

  要說的是,父親就是父親,他能用一種胸懷、幾杯青稞酒冰釋一些苦難或者心中塊壘;解讀這樣的父輩,做兒子的我們需要一種土地一樣的忍辱負重,需要水一樣的一種悠長耐心。

  有關變成貧農這件事,父親就那麼說過一兩次,之後他就裝進自己的心裡,更多的給我們說到的是做人的道理,或者用歌聲言傳一些民族的歷史文化及民風習俗。

  父親是文盲,他不會給我們講一些生活的大道理,他會用故事、歌謠、事實引導我們,比如他講到的架子車的故事。

  話說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某一年秋天的傍晚,我家的麥子青稞剛剛拉到家門口的場園裡,阿爸阿媽回家吃飯,之後又出去收拾場園,看到放在旱場上的架子車不見了。

  遇到賊娃了,架子車偷走了,打碾入庫的喜悅隨着秋風而去,父母陷入了置辦不起一輛架子車的愁苦中。

  三天後的早上,阿媽去擔水,開門看到架子車放在大門口,架車的牛還沒有卸下來,一個人蹲在門邊的石頭上吸着旱煙。

  吸煙人看到母親出來,問了一聲好,趕緊從車箱里抬下來一個背篼,讓母親帶他進門。

  車子回來了,進門的陌生人從背斗里拿出一包茶、兩瓶青稞酒,還有一背斗油炸饃。

  上炕落座,話題拉開。

  原來陌生人是山那邊石窩村人,姓張,家裡沒有架子車,我們兩家素不相識,借車不可能,無奈之下他看到我家的麥捆青稞捆已經上場,他悄悄拉走了我家的架子車,拉完自家的捆子,他還車來了。

  今天,聽着這個故事有點天方夜譚的味道,但故事就發生在物質貧乏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後來父母給我們講這個故事,當初可能就是教育我們做人要厚道,讓我們體會誠實是一種美德。

  時至今日,提到這個故事,心中五味雜陳,當下,會產生這種傳奇式的故事嗎?

  後來父親和張叔成了至交,到現在兩家人還在來往。架子車失而復得這樣的故事流傳的還有很多,但都是二三十年前的,現代版的故事是鄰裡間你偷我的雞,我摸你的狗,隔壁兩家人為一條排水溝的走向打得不可開交。

  說到家,有一個詞很珍貴地跳進腦海——串門。

  記事的時候,澤林里有一半人家安不起一座木門,土牆上挖一個圓門洞,籬笆編的柵門只為了不讓豬啊狗啊隨便走進院子,於是鄰里之間相互串門也就隨便了很多,不像現在,家家都是鐵大門,隨手一關防盜鎖自動上了鎖,一家人守着一台電視機看一些肥皂劇。

  那時候串門是一種交流和享受,人們在串門中相互關心着,一村的大小信息也就你知我知,一種村莊的親和力也就牢固的傳承着。

  有時候回老家,特想去串個門,但看到人人家家鐵門緊閉,再看到進門時主人滿臉“有事嗎”的警覺神態,一種心情也就自動關門。

  但是還是想回家,回到“鳥槍換大炮”的紅磚紅瓦的四合院里,躺在打泥炕上想想過去,回憶能撫慰城市流浪中疲憊的一顆心。

  黃昏來臨,走在村巷間,一股油熗蔥花的濃香引來一種“今夕何夕”的懷想,那時候太困難了,記得有一次二嬸說:有點清油,燒一頓拉麵多好。爺爺回了一句:有清油,熗到驢糞上也香。

  回憶酸澀又甜蜜。

  背着碎花布頭書包的快樂定格出我少年的身影;走到掛着“澤林小學”校牌的校門前,那些堅守山村的啟蒙老師的音容笑貌蒙太奇式幻化而來,他們大都是一些初中畢業或者小學畢業生,有一個特別的名字叫“民辦老師”,那時候一個月拿十幾塊錢的工資,但是他們硬是讓澤林的多少尕娃丫頭睜開了懵懂的眼睛,一些人在他們的扶持下走出了大山的懷抱。

  啟蒙老師裡面忘不掉李老師,他叫——李爾德,是山那邊東溝鄉人,到澤林要翻過一座叫“石崖豁”的石山,山路彎彎曲曲很不好走,至今還沒有通車,李老師十八歲從初級師範班畢業分配到澤林小學,在這條山路上走了將近四十年,退休前一年胃出血倒在了講台上。

  第一次見到李老師,我想到了他家也可能很窮,他瘦瘦弱弱的,設想他也可能經常吃不飽肚子。念了幾年書,有點懂事時才知道李老師有胃病,因為拉扯五六個孩子,媳婦又是長病在身,自己的病一直就那麼拖着。

  佩服李老師是他寫一手好字,他面朝學生背對黑板,反手能寫出一黑板規整的楷體字。那時候粉筆很少,下課了,我們時常拿白土塊在黑板上臨摹李老師的字。

  老師有病,不能過多運動,他喜歡看書,養一些花草和小動物。一到夏天,他的宿舍門前花紅柳綠,三兩個鳥籠子里幾隻紅胸脯的小鳥“啾啾”不停,“紅勾蛋”、“黑鋼蛋”之類野蜜蜂“嗡嗡”於芍藥、干枝牡丹叢中,其時李老師就坐在花叢中看書,有時候拉一把二胡。

  那時特想知道老師看的那麼厚的一本本書里有什麼東西值得他一看一下午?有一次偷偷看了一下老師的書,書名叫《增像全圖三國演義》,裡面是繁體字,豎排的,有很多插圖,一些人騎馬拿槍混戰在一起。當時就有了一個夢想——要好好念書,長大了像李老師一樣看厚厚的三國。

  最忘不掉的是老師房門兩邊的那些水蜜蜂,至今不知道這種蜜蜂的學名,小蜜蜂無蟄人的小利劍,它們喜歡在土牆上打洞,之後從河邊抬來河泥做蜂窩,時間長了,一根根長長的泥殼懸挂起來,水蜜蜂進進出出泥殼也不會掉下來。李老師掌握了水蜜蜂的習性,就在宿舍門兩邊土牆上鑽了很多小洞子,結果就有不少的水蜜蜂來安家了,閑暇時李老師就會蹲在宿舍門前看蜜蜂的勞動。

  三十年如一日,李老師的堅守讓我學會了站高望遠。

  今天,“故鄉”一詞變成一種時髦走進歌壇,走進畫冊,濃妝艷抹於詩文中,我的回憶里還是充滿着昨日的青澀,今日的溫馨。

  架子車失而復得的故事變成了傳說。

  森林、野生動物、窩子消失的時候,澤林灘和四周的大山裡生長的不再是美麗、和諧、溫暖這些詞語。

  寫到這裡,又想到了爺爺有關吸煙的一段類似周立波語錄的精彩話語,爺爺說——

  以前的人沒有彎彎繞繞的花花腸子,人心耿直,所以都抽長長的、直直的將近一尺長的旱煙鍋。

  後來世道變了,人性扭曲變形了,這時候男人們抽的煙鍋跟着變成了彎彎拐拐的不到三寸的短煙斗。

  現在更是世風日下,人和人之間沒感情沒信任,大家做事講究速成,因此抽煙不需要專門的煙斗,一次性的紙煙受到大家的青睞。

  想想很對,現在辦事喜歡在賓館酒店茶樓洗浴中心裡,一頓飯、幾瓶酒、幾包煙,一次曖昧的按摩,一件事就擺平了,之後很多人之間相互利用之後的那種關係,也就和易揮發的酒、易消散的煙一樣煙消雲散。

  好在有遠見的人們看出了危機的四處潛伏,因此——

  為了保護環境,槍支管理辦法出台了,“退耕還林”政策出台了,山林草地艱難中恢復着昔日的模樣,一些消失很多年的小動物又出現了,比如紅狐、岩羊、雪雞、藍馬雞。

  為了重塑傳統人文道德,“重讀經典”的倡導開始了,看到這個詞,首先我想到了啟蒙老師李爾德,他的淡泊中的堅守,清貧中的和樂,肯定是手捧的那些經典賜予的。

  為了地球母親的返老還童,“和諧社會”的口號提出來了,我的理解是,“和諧”不能更多的從人與人之間、人和人類社會的關係來理解,而因從人和萬物、人與自然的關係的相互尊重為核心。

  然而私慾無法根除的前提下,但一些人不光是把一些利國利民的舉措看成口號,不要玩“光打雷不下雨”的人為陰招,而是完成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和諧構建,進行一種“萬物為友”的真正的溝通,讓曾經消逝的那些銅版畫重放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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