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如水

　　我經常寂寞。

　　以前，寂寞的時候，從不說出來，心中覺得大聲嚷嚷寂寞，是淺薄者的無病呻吟，是享樂者放縱的借口。可是，近年來，心愈來愈枯寂，於是，也就覺得那寂寞時時纏繞在身邊，哪怕內心沉穩如山，寂寞也如巫山之雲霧，繚繞于山頭，揮之不去。

　　某些自然環境會讓我寂寞。霪雨霏霏，連月不開，獨守窗兒，入耳的是蠶食桑葉般的沙沙雨聲，屋子雖小，卻覺空曠，案頭堆書如山，卻懶得翻看。寂寞就如窗外的雨，覆蓋、包容了心。

　　高朋滿座的時候，我會寂寞。看別人高亢地划拳，說笑。我卻彷彿置身局外，於燈火闌珊處看別人的快樂，逃脫不掉的是刺鼻的煙味和酒味，以及悄然籠上心頭的寂寞。

　　暗夜獨行的時候，我會寂寞。黑暗如海，自己就是一葉小舟，怎麼也走不出這夜的黑。調整心態，看月亮，看星星，看遠處人家的燈火，去迎淡的風。心頭會無端湧出“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般詩意的寂寞。

　　李白說，古來聖賢皆寂寞。聖賢的寂寞，大約是因為自己的主張不為世用，自己的才幹不為世舉。他們的寂寞，是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一種人生不偶的失落。不過，我想，他們是人，也應該有如我們的寂寞吧。伯夷、叔齊不食周粟，採薇而食，最終餓死。賢如他們二人，當年空腹而卧於首陽的山坡之上，望天空白雲蒼狗，恐怕內心定會泛起一種人生的凄涼與寂寞吧！陶淵明貧困到乞食而活的時候，內心一定會被濃濃的自卑籠罩。所以，賢者也會因柴米油鹽的困擾、喜怒哀樂的煎熬而寂寞。於是，他們有時候的寂寞，心理感受大約如你我。

　　不過，也應該有不寂寞的人。

　　以天下為已任的聖賢和偉人們就少寂寞，他們為這個世間考慮，總是忘了自我，他們是充實的。少年少寂寞，他們正是高舉手掌，吸納陽光的時候，他們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俯仰之間，皆是要學的東西，他們無暇寂寞。戀人少寂寞，他們正沉溺愛河，忘記一切，只想拴住太陽，讓時光永駐呢……

　　曾經和朋友探討寂寞的話題，我說，寂寞，是人的宿命。人生有涯，而知無涯，如蘇軾所說，人處天地之間，不過是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於時空之中，人，何其短暫與渺小。作為個體的人，怎會不孤獨與寂寞呢？推而廣之，人之于山川，山川之於地球，地球之於宇宙，一個一個的個體，何物不孤獨啊！

　　幸虧我們有情感，有靈魂，當我們的肉體孤獨的時候，可以和萬物交流情感，讓情感交融，靈魂飄渺的時候，可以依附人世間那些美好的東西。

　　既然寂寞不可擺脫，那就開懷接納它吧。想起和朋友開的一個玩笑：一個朋友怕鬼，我拿鬼嚇他，他故作豪壯，說：“鬼有什麼可怕！若是男鬼，打竄，若是女鬼，留下。”寂寞就像《聊齋》的狐媚子，有着幾分妖艷，幾分溫柔，更有着幾分凄婉。當它如水般襲來的時候，就讓它悄悄地融進我們的心吧，於這時候，讀一卷古書，舞一支禿筆，如此，寂寞則是人生的一種調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