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香·月夜

　　一

　　下午一覺醒來，說去外面的街頭走走。

　　從宿舍樓走到公司辦公樓一側的馬路上，一股郁香的味道順着輕風迎面撲來。噢！稀有的桂花香。

　　那一刻，是驚是喜是愁是憂彷彿都有，又若什麼都沒有。望着那些小花，我的心靜了下來。

　　出於一種萌動，我停下了前往的腳步，從來沒有對任何事物做過認真觀察的我，像一個學者，以美學家的模樣對那樣一棵茂盛的桂花樹審美起來。

　　那是一株葉繁花小的桂花樹。可能有一些日子沒有被清潔工修理，滿樹綠里透着微黃的葉子因為常有車輛從它身邊經過，布上了一層塵跡，稱不上凈美。開在枝葉間的小黃白色桂花，小得有些可憐，就像一隻只渺小的蜜蜂；點綴在葉的各處間。我用自已的鼻子靠近那些也許就是昨夜裡生長出的桂花兒，一股更濃更香的味道捲入到我的全身，讓我領會到桂花香帶給我心曠神怡的意境妙處。

　　又聞桂花香。

　　在南方，這已是第幾次？我已記不起了。每一次聞到那樣的香味，都讓我想起故鄉，想起我曾經走過那樣一段長長的歲月。那樣的記憶，像初時的花香，有了味道，有了懷念，有了一回我與父親月夜下的記憶。

　　二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是我十五歲那年的秋天。

　　秋天裡的一個有着月亮的夜晚。

　　當日，鎮里的平哥封新房子。初中畢業的我，因在家裡閑着，父親叫我與他一起去為平哥幫個小工。

　　那時的我，恨自己的父親。與他走在一起，我總覺得有種恥辱感。在我的心裡，父親一生都將離不開賭，在我們村，他可謂是出了名的賭棍。也因為賭，我們家總與貧窮脫不了關係。

　　貧窮的原因，使我們幾姊妹在學校里就沒有少受到冷眼，有時是老師催起了學費，有時是那些嫌棄我們是窮人家子弟的同學在背後指指點點……在我看來，這一切都是因為父親賭所致。

　　認識父親的人都認為他將把自己大半輩子的時間交給了賭桌，所以他的後代理所當然該是那樣的可憐。

　　除了賭，還有一點也是我恨父親的，那就是愛酒。

　　父親差不多是那種逢酒必醉的“英雄”。那一家有事求於父親，只要飯桌上有下菜的酒，父親就會樂意而去。

　　當天我與父親幫平哥忙完一天的活后，平哥為了我們的辛苦，到了晚上，為我們殺雞剁魚，十來個人吃上了滿滿的兩桌。

　　父親可謂是酒逢知已。在場來幫工的都能喝上那麼幾杯兒。唯有我一個少年，也是唯一個做幫工不喝酒的人。而父親與我相反，他的酒量雖不多，但從來不與他人相讓，他的酒喝的豪爽，在他人面前，從來不推讓，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去。

　　在場喝酒的還有我初中的袁老師。平時的我，性格就是特別的內向，在鄉親們的面前，他們總會說我不愛說話。當見到教我們初中的袁老師時，我變得比以往更是沉默。時不時只顧着一個人低着頭吃自已的飯。

　　說到袁老師，讓我有所憐惜。

　　初二那年，教我們數學的他被學校開除教師的資格。本來袁老師是一位很有聲望的教師。只是他犯了一個不該犯的錯誤，他的女人為他生下了第三個孩子后，計劃生育辦對他作了一番思想教育，意思來去就是要他交出一筆巨款作為罰款費用。

　　袁老師家庭也不富裕。那裡交得起那筆罰款。於是，他家的房子被撤，他的教師資格被取消。昔日里人人尊敬的袁老師再也沒有從前那般的旺氣，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長了鬍子的農民。

　　在平哥家裡見到袁老師，讓我的心裡無不有種尷尬的味道。不過我們也談得上同病相鄰，都因為家底貧窮，一個從教師成了農民，一個因為交不起學費，成了一個農家的閑着的少年。

　　三

　　父親喝酒時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愛吹。也許只有醉了的父親才有着他本人的模樣，才會把一大堆的話向別人傾訴。

　　他的話多，喝下的酒也是一杯接着一杯，不像別人，划拳喝酒即使輸了也要向大家說些客套話。可父親輸了二話不說，一時就把酒吞了下去。在平哥家那夜的酒桌上，不到一會兒就有些將醉半醉。見了他的模樣，我狠不得丟下了他一個人回家去，難得理他。

　　他在席桌上跟袁老師擺農民陣時，竟然提到了我。袁老師顯得很高興，可我卻甚為彆扭。一時父親就叫我去過。出於禮貌，我走到了父親面前。父親端起一杯酒向我舉來，要我向袁老師喝了那杯酒。

　　看到父親有些紅膛的臉及他手上舉起的一小杯白酒，我覺得是一種恥辱。從來沒有喝過白酒，從來就沒有敢在眾人面前說多話的我，覺得父親是在戲弄於我。於是，我話也不說，難得理他，自已便站到了一邊。

　　父親並沒有怪罪於我，依是那種半醉時的笑臉，舉着那一杯酒，與袁老師說著我的話題。袁老師見我不願與他敬酒，也沒有為難我。他叫起了我的名字，並叫我該學會出眾，叫我多吃點桌上的肉菜。我只是向他點了點頭，並沒有叫上他一聲老師。在我的心裡，我想我一直不會是那種在他們心裡有出息的學生，所以我總是那麼羞色，不語。當老師叫我名字，並叫我夾菜的那一刻，我的臉有種微燙的感覺。

　　父親一連又喝上了數杯，醉了。坐在那裡像一團爛泥，一搖一恍地說著吐字不清的話語。

　　袁老師站了起了。一時又叫起了我的名字。“霞，你爸醉了，今夜你要把他扶回家呀！”我的心裡感到很是火辣，感覺父親那醉了的樣子又讓我再一次地丟了臉。而且是在我們的老師面前讓我丟臉。

　　“我難得管他，我想先走了，讓他自己一個人回去算了”。我說的是氣話，袁老師聽清楚了我所說的話。

　　“霞，父親畢竟是父親，你應該扶他回家去的。”老師見我真想一個人走，順便向我提了一句。

　　四

　　從鎮上的平哥家到我們家，最近的路就是翻過他家后的那座林場。林場那邊山下就是我們家。

　　夜裡已是十二點，大多的人們都睡入到夢鄉了。我很恨自己的父親，恨他每次喝酒總是那麼晚才回家。

　　還好，那樣的夜很美。

　　月光如水灑在了村前村后，灑在了我與父親走的那條彎曲的小沙土的路上。老師教了我，說父親醉了，要我扶着他回去。可我聞着他身上的酒味，就有種難受的滋味。於是，他是那樣一搖一晃地走在我的前面，嘴裡總是叨嘮過不停。我怎麼也聽不進去。

　　雖然是深秋的夜，我們還是一路上聽到從山林里傳來的鳥聲。那樣的聲音讓我心裡多少有些寒顫。小時候的我就常聽家鄉的人們吹說過鬼故事。那樣的夜，走在那樣的路上，未免不讓我心裡有所害怕。這樣想着，倒是幸會有了一個醉酒的父親在身邊，讓我消除了幾分害怕。

　　父親嘴裡依是有着許多的話在與我訴說著，我卻怎麼也聽不進去，只希望我們能儘快回到自己的家裡，很好地睡上一覺。

　　在那些纖陌在山道小路上，總讓我們要探着眼兒看路。

　　父親在一剎那間，不小心腳下打了滑，一下子連人帶身掉到了腳底下的那條近兩米高的深田裡，唉唉地在那裡一連叫了幾聲苦。我將他扶上來的時候，只見他的全身濕了大半，使我覺得父親太夠窩囊。

　　又穿過幾條纖陌小道，經過還亮着幾盞燈的林場單位的寓所房。我扶着父親就快走到山的脊背的那條馬路上。

　　這時突然感到從山的那邊吹來的風變得更為清爽，還帶着一些淡淡的香味。那樣的香味是那樣的熟悉。噢，前面就到了桂花林。

　　雙眼疲倦至極的我，瞬間變得清醒。

　　夜裡的風，絲絲涼涼，香味可入口的。我與父親走到了那遍桂花林。

　　“在這裡坐會兒吧”。差不我一個晚上沒有與父親說話的我，竟然開口說話了。我被眼前的桂花香給誘惑住了。

　　夜似乎更深了。月亮像發出清輝光芒的高高燈籠，掛在微藍色的夜空。桂花林間如有無數快樂的天使在歡呼着，那是樹葉與花在搖曳，飄落。

　　香味越來越濃。風，一陣陣地飄來過。一陣比一陣大了起來；呼啦啦的。從桂花林間散落到地上的星星點點的月光在清新的黃土壤上飄飄閃閃，如有着無數生命的光點，在那樣一個低落的空間甚為活躍。

　　像天女散花。那一刻，我的心中有了一種傳說。

　　無數的桂花瓣在那樣一個夜裡，只有了我與父親的夜裡，正下着一場無與倫比美的“桂花雨”。飄飄洒洒，隨風而落，那樣的飄灑，比雪花美，比所有的花落有致。所散發出的香味讓我深深地醉入其中，有種似影似幻的錯覺。

　　在那一刻，我的整個世界變得是如此完美。所有的恨與年少的煩憂全然無存。

　　不知什麼時候，父親那踉蹌着的背影已離我有了距離。待他突然轉過身來叫我的時候，我才仿若從另一個世界回過神來。

　　感受到桂花林的香味與氣息，讓我感覺整個世界在那一刻都變得是那麼親切。連着平時被我討厭的父親的聲音，在那一刻有了親切。

　　時光如梭。我在我的人生路上又走過了幾許春秋。我曾是那樣地恨自己的父親。恨他愛賭、愛酒、還有愛吹牛說大話的性子。所以，我們父子倆走過的路並不多，如今看到那白髮蒼蒼的父親，早已不如當年的父親，總會讓我想起那樣一個在我人生路上見到的最美的月夜下的桂花林。那樣最美的夜裡，有我與父親曾走過的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