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香

　　作者：陳貽恕

　　四月的廣西賀州桂龍鎮，正值梅雨季節，窗外飄着綿綿細雨。不冷不熱，天空有點灰暗，路上行人斷斷續續，這是二零一三年清明節。徐老根拉開抽屜，徐明的照片躺在裡面。淺藍色的上衣配着一條泛白的牛仔褲，剪一個平頭歪着腦袋朝鏡頭微笑，帶着一臉的陽光永遠定格在那一瞬間。

　　徐老根用那粗糙厚實的手掌一次次擦拭着照片，光滑的表面已經變得有些粗糙。一滴眼淚掉到上面，向四周濺開了一點，他趕緊用衣服拭乾，將照片放回去關上抽屜。照片不敢看太久，因為害怕勾起太多的回憶。

　　十年前徐老根拖着妻兒流浪到這裡謀生，妻子一直身體不好，使得一個小小的港灣，又少了幾分保障。在他們矮小的瓦房旁邊，同樣是一棟破舊的老房子，但是在這裡卻充滿溫馨和快樂。徐明每天上學都會和鄰居的小夥伴羅陽結伴同行，童年開始了快樂的旅行。跟徐明相比，羅陽簡陋的家裡，從他有記憶那一刻起就沒有感受過母愛，也不知道母親是誰、在哪裡？

　　徐老根會一門技術活，幫別人製造桌椅板凳和安裝門窗，一家三口也不求大富大貴，簡單就好。羅老忠家有幾個果園，靠賣水果維持生活和供羅陽上學，收入也是寥寥無幾。可能是由於命運相同的緣故，兩家人也從來沒有發生過矛盾。

　　兩個孩子就像親兄弟一樣，經常拉着一起去幹活。他們還曾跟着徐老根一起學做木匠，幫別人修理家裡壞了的傢具，也經常弄一些小玩意。每到種果、收果忙時，他們都會一起幫忙摘果。也經常相互串門，有時候留下一起吃晚餐，一起睡覺。

　　徐明喜歡桂花，上初三那一年，他找來了一些桂花苗，種在院子里。他說桂花很香，而且能提神，每到金秋時節所有鄰居都會聞到桂花飄香。桂花還能泡茶，清甜可口；用來泡酒也會更加香醇。徐老根有個喝酒的習慣，幾乎每天都會喝一杯。徐明把桂花摘下來晒乾，放一半到父親的酒罈子里泡桂花酒，留一半平時泡茶。兒子去上高中了，徐老根就自己來做，日子過得還算自在。

　　去年夏天，徐明和羅陽一起上完高中放假回來。桂龍鎮的夏天很熱人，鄰居們在村裡的雜貨店門口納涼。徐明在羅陽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兩個人一起向村后的河邊走去了。樹上傳來知了刺耳的鳴叫聲，路面上散發著滾滾的熱浪。

　　村民們坐在躺椅、板凳上感受着風扇吹來的熱風，閉着眼睛不想動。“快來救人啊！快來救人啊！”一位婦女從河邊趕回來通知村民。所有人一下子被驚醒，鞋都來不及穿，奔向河邊。他們不敢錯過任何一秒鐘，一個人溺水多一秒鐘，就離死亡近一步。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徐老根和羅老忠的心頭，他們加快了腳步一口氣狂奔到河邊。

　　羅陽橫躺在河邊，鮮血染紅了他的頭和衣服；徐明被先趕到的人從河裡打撈上來，另外還有一個小孩子，他們手拉着手。徐老根撲通地趴到徐明身邊，顫抖着雙手搖晃着徐明的身體“阿明，你怎麼了，醒醒啊！”羅老忠哽咽着“陽陽，怎麼回事啊？”他用手擦拭着羅陽額頭上的血跡。

　　救護車很快將他們接走了，在手術室門口的羅老忠和徐老根只有四目相對，也不知道說什麼，只是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醫生走出來，他們急忙湊上去，希望能從中了解到一點情況。醫生擺了擺手搖搖頭“溺水的已經沒辦法了，頭部受傷的沒有生命危險，但日後情況怎樣要看他醒過來才知道。聽到這裡，徐老根腳一軟，一度昏死過去，羅老忠和醫生趕緊將他扶到椅子上休息。

　　羅老忠每天都守在兒子的病床前，無時無刻不在期盼着羅陽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最後他醒了，見到羅老忠的第一句話卻是“你是誰？”羅老忠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麼，扭開頭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養了十八年的孩子，健健康康的說走就走了，徐老根夫婦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打擊。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都在過着恍恍惚惚的生活，有時候在門口一坐就是一天。偶爾嘴角露出微笑，偶爾流下眼淚，目光卻是渾濁、遲鈍。

　　兒子生前喜歡桂花，老父親從家裡的桂花樹截了一些枝插在他的叢冢邊，讓他一個人在外不要那麼孤單，每到花開的季節就說明兒子又長一歲了。以前從沒有喝過老父親的桂花酒，卻每一瓶都是他泡的，徐老根拿出了浸泡時間最長的一瓶，灑在了徐明的墳頭，讓他也嘗嘗桂花酒的香醇。

　　羅老忠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如今羅陽雖然回家了，卻連老父親是誰都不知道。徐老根看得出這個外邊看似堅強的男人，此時內心已是傷痕纍纍。羅陽的失憶跟徐明有很大的關係，若不是徐明叫他去游泳，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徐老根這樣認為。

　　徐老根覺得對不起羅老忠，拿着一些水果走進去，兩個人卻都不說話，又是四目相望，一坐就是一整天。夕陽照到他們佝僂的身軀，長久的勞作，黝黑的皮膚多了很多皺紋。深凹的眼睛，目光幽遠而深邃，瞳孔藏在眯着的眼皮下。兩個有着相似命運的男人，此刻更像兩尊夕陽下的雕像，只是他們還要生活。

　　徐老根以前喜歡喝酒，但現在他不再喝酒了，因為他怕控制不住喝醉了，在別人面前出醜。從來不吸煙的他慢慢的習慣上吸煙了，整日靠煙來提神，更貼切一點來說是靠煙來麻痹精神，麻痹痛苦。

　　至於那天發生了什麼，為什麼羅陽頭上會流血，兒子是怎麼溺亡的，又怎麼有一個小孩子，他們不清楚。但他們清楚的是，絕對不是兩個孩子鬧矛盾打架，因為他們從小到大都是像親兄弟一樣。

　　“啪啦啪啦啪啦。”遠處響起了鞭炮聲，一縷青煙緩緩升起，在細細的雨絲下形成一幅水墨畫。徐老根帶上一壺桂花酒，一壺桂花茶和一些紙錢、冥幣出了門，融入水墨畫中。徐明叢冢旁的桂花樹已經長到一米高了，到了金秋時節他就可以聞到桂花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