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秋天的下午

　　我是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回到家鄉的，村裡的小學校建在一個寺院的舊址上，幾十間青磚瓦房，很是幽靜，聽說還是解放前祖父捐資督建的。近百棵巨大的苦楝樹、國槐、洋槐、椿樹、榆樹蔭庇着校園的空間，一盞銅鐘懸挂在校園中央那棵苦楝樹粗壯的枝椏上，上課時值日老師拉起鐘下的麻繩，鐘聲便悠遠地蕩漾開來。外出的村裡人剛一登上茂陵的塬坡，就會聽見這親切的鐘聲，這鐘聲會讓那些疲憊的腳步輕快起來，因為他們知道家已經不遠了；秋季開學后的一天下午，這鐘聲突然瘋狂響起，緊接着班主任老師一本正經地走進教室，她向大家宣布：學校要成立紅衛兵和紅小兵啦，點到姓名的可在教室外列隊，去操場參加紅色司令部成立大會。一個個流着黃鼻涕。拖拉着鞋的臭小子們，戴着老師發給的紅小兵徽章，神氣十足的去保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了，教室里只留下我和一位女同學。最後，老師對我倆說：“你們就老老實實呆在教室，不許亂說亂動。”

　　教室即刻安靜了，轉眼間又回到了以前的寺廟狀態，這黑黢黢的房梁。屋頂不都是香火熏蒸的結果嗎。雖然沒見過這裡原來的情景，我卻突然感到一種陰森氣氛暗暗襲來，過去的神像剛剛搬走，新的神像又施展淫威了。我像一個小沙彌一般坐着一動不動，心裡卻在怨恨着自己的先人：不在地里好好勞動，非要苦讀求學問，現在害得我連個紅小兵也不能加入。想想同學們剛才投過的一瞥瞥鄙視的目光，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卑。這個多事之秋啊，你已經給過我第二次打擊了

　　秋天沒有發現我的悲傷，依然燦爛着自己的美麗。窗外藍天白雲，陽光給樹冠披上了金紗，鳥兒在枝頭歌唱，操場上的革命歌曲也一陣陣飄來。同時，一個歡快的聲音也響在我耳畔：“走，咱倆出去玩吧”“老師不讓”“不管她，我帶你去個好地方”接着，便不由分說拉着我走出教室，跨出校門，來到了秋天金色的田野上。

　　一望無垠的莊稼在秋日的陽光下笑彎了腰，樂開了嘴，露出了歡容。陣陣微風帶來醉人的醇香，秋天的田野是沉靜的，迷人的，寬厚的，猶如一個成熟的婦人。我看見一個個結實飽滿的玉米棒子頭頂着一蓬蓬紅色和紫色的絲蕊，彷彿在參加一個選美大賽；一片穀子則謙虛的低着頭，而且是越成熟越飽滿，頭低的越厲害，唯有幾個昂着頭的，那肯定是虛空的癟穗。成群的麻雀在穀子地上盤旋，嘰嘰喳喳的永無休止，一邊偷吃着別人的勞動果實，一邊還要說三道四；一桿桿紅高粱仰着高高的頭顱，好像一群驕傲的醉漢；棉花則正在頑強地綻開堅硬的外殼，把一縷縷潔白之心獻給秋天。

　　她給我逐一講解着各種莊稼的特點，她說：祖父和父親都是種莊稼的行家裡手，幾輩子勤勤懇懇積攢了幾十畝土地，最終卻被定為富農。她有着男孩一般的矯健和頑皮，又有着一般農村女孩沒有的白皙和漂亮。她指着遠方的漢武帝陵墓對我說：“武帝陵發綠莊稼成，發藍莊稼不成，這是我爺說的”。我定睛一看，武帝陵果然發綠，這個大土堆橫亘在村南的大路盡頭，就像一座小山包。目光再向前延伸，秦嶺的山峰與溝壑便歷歷在目了。我在西安城裡可從來沒見過這麼美的景色，她見我如痴如迷的盯着秦嶺，急忙搬轉我的肩膀，“不要只看南山，還有北山呢”果然透過村子的屋頂和樹梢，我看見了北方也有一嶺山脈，“看見那個最高的山頂了嗎，那就是唐王陵”。唐王陵雄踞九嵕山頂峰，氣勢宏偉，比我們茂陵可要高大多了

　　看着走着，我們很快來到她家的自留地，一位憨厚的富農正蹲在地里翻紅薯秧，這紅枝綠葉的蔓兒可是當時農村人飯桌上的佳肴。她從父親手中搶過鏟子，迅速挖出了一堆還未長成的小紅薯，又領着我來到了她的鍋灶前。這是一個在坡坎上挖好的洞，一側燒火，頂部有通風口冒煙。她把紅薯安放在洞內的四壁，又掰了幾個玉米放在通風口上面，就開始做飯了。她從父親那裡要來了火柴，又指揮我快去拾柴禾，不一會田野上就飄起了炊煙。遇到火不旺的時候，還要向灶內使勁吹氣，吹着吹着，她那白皙的臉蛋已和戲中的黑包公沒什麼兩樣了。大火燒了一會兒，一股香味漸漸散發出來，她用柴草和黃土填塞了灶口和煙囪，對我詭秘的一笑，說：“今天熟不了啦，等明兒再來吃吧”。我還未來得及反應，她又說：“騙你呢，一會就熟了”

　　我們並肩坐在田埂上，望着深藍的天空，太陽已經西斜，陽光給田野又鍍上了一層金色。微風讓各種莊稼的葉子自由的搖曳着，微風也傳來了學校操場上一陣陣激昂的口號聲和歌聲。讓他們喊去吧。唱去吧，喊叫完了肚子會餓的，我們不用擔心餓，有一頓豐盛的大餐在等着我們呢

　　多少年之後我才明白，那些狂妄的虛無縹緲的精神追求是多麼愚昧可憐。一會拜神（把領袖當神拜）一會拜金，到頭來都落得個滿腔浮躁，大腦空空。還不如老農來得實在，老農只認土地，一輩子土裡刨食，沒有非分之想，倒也活的自在。特別是到了收穫的時候，叼着眼袋鍋，眯起眼睛，望着自己親手栽種的莊稼在成熟，在飄香，或者說是在流金，在溢彩，那種快樂是難以言表的

　　秋天是一年之中最美的季節，若是在秋天陽光普照的午後，和一個兩小無猜的夥伴，坐在金色的田埂上，遙望着遠方，你會忘卻一切煩惱，你的心會和秋季的碧空一般澄凈。

　　我忘不了四十三年前的那個秋天，那個秋天的下午，在我孤獨失意的時候，有一個女孩，給了我歡樂，一個讓我回味永遠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