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舅與他的黑虎

　　十三歲的黑虎死了，六舅坐在黑虎的屍體旁邊掉淚，六舅媽也在旁邊傷心地嘆氣。黑虎，這隻德國純正的、跟隨了六舅十一年的牧羊犬，因病終於倒下了，結束了它忠實守護主人的一生。六舅把黑虎埋在了後山的松樹下，坑是六舅一鍬一鎬挖好的，底下被六舅清理得平平整整，這樣黑虎睡着也會舒服點。六舅雙手提起黑虎早已僵硬的四條腿，把它輕輕地放進土坑裡，然後再一鍬一鍬地蓋上土。慢慢的，隨着黃土堆積得越來越厚，黑虎的黑毛被掩蓋了，看不見了；漸漸的，黃土壘成了一個小墳墓。六舅把黑虎每天吃食物的小瓷盆放在了墳墓的前面，裡面依然盛着黑虎的最愛----豬下水。“你走了，我的魚塘從此沒有了守護神，我從此沒有了最忠實的夥伴，以後還會跟以前一樣順利嗎？”六舅對着黑虎的墳墓喃喃自語，神情悲傷。

　　在黑虎十歲時，六舅就開始訓練黑虎的兩隻幼崽，他夜裡三點起床后，提着一桶小魚到水庫邊，而兩隻小牧羊犬也迷迷糊糊地尾隨其後。六舅讓它們到水裡去，它們乖乖地去了，然後六舅把小魚扔得老高，嘴裡邊說：“快搶去，誰接得多，今天就獎勵誰豬下水吃！”兩隻小狗在水裡忙得不可開交，忽兒東，忽兒西，只聽見“撲通”“撲通”的水響聲。一個小時過去了，六舅看着水面上漂着的密集的小魚，他有些沮喪地癱坐在水庫邊的石頭上。“怎麼跟你們的媽媽小時候差得這麼遠呢？反應這麼慢？”六舅皺着眉頭，嘴裡喃喃自語。“把水面上的魚全部給我叼回來，放到桶里。歇一會，我們再來！”六舅想起了黑虎，想起黑虎現在蒼老的模樣，想起黑虎也許就快離開自己時，他的心裡又傷感起來。

　　黑虎被他買回來時不到兩歲，剛剛到六舅家的黑虎非常機靈，也非常認生，它總是用戒備的黑眼睛看着六舅和六舅媽。當第一天六舅給它食物吃時，第一次，它用嘴拱翻了飯碗；第二次，也是這樣。六舅用手撫摸它的頭，跟它說了一會兒話。第三次，它在碗邊嗅了幾遍，直到確認食物安全時才放心地進食。六舅花了幾天時間終於跟它混熟，熟悉之後，它完全放下了戒備之心，天天跟隨着六舅。

　　兩個月後，六舅開始訓練黑虎，他在《如何馴養警犬》一書中了解到，狗的警覺性在深夜是最高的，而在凌晨2--3點是最佳的訓練時間。所以他便開始實行自己的那套馴養計劃：水中叼魚。於是每個凌晨的2--3點，六舅和黑虎的身影準時出現在了水庫邊。每次當六舅扔的魚從半空中落下時，黑虎總能機靈而準確地叼在嘴裡，並能快速的把魚放到六舅身旁的水桶里。如此反反覆復后，六舅看黑虎是個可以馴養的好苗子，心裡很開心、很欣慰。從此，六舅對黑虎展開了長達一年的訓練。六舅叫黑虎坐下，黑虎不會站着；六舅叫黑虎躺下，黑虎不會坐着……總之，六舅叫黑虎幹什麼，黑虎絕不含糊，立馬執行。

　　六舅是養魚專業戶，他每天都以魚為伴，早上很早時，他會划著船在一望無邊的水裡巡查，看魚兒是否有不同往日的動態。而黑虎呢，它始終跟六舅在一起。夏天，天氣炎熱，雖然初升的太陽不算炙熱，但在船上，仍有陣陣熱氣撲面而來。黑虎會把前面兩隻腿放在水裡， 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在水面拍打着。偶爾，它會高興地“撲通”跳入水裡，在水中開心、自在地泅水，在前面為六舅領路。中午，是夏天最熱的時候了，一般這個時候，六舅會划著船巡邏水庫，看看魚兒的動靜，看看是否有人偷偷釣魚，而黑虎則熱得伸着它老長老長的舌頭喘着粗氣。有一次，一個人看見六舅的船來了，起身提起魚竿魚簍就跑，黑虎在六舅一聲“黑虎，去”的命令下猛地跳進水裡，向那人游去。當黑虎上岸后，看見那人居然還在跑，它會快速地攆上，並張嘴咬住那人的腿，也許它記得六舅在訓練它的時候說過：“拖住他，不讓他走，但絕不允許咬傷別人！”直到六舅站在那人面前，那人依然還在極力掙脫黑虎的糾纏。有幾次，家裡沒人，黑虎獨自發現了偷偷釣魚的人，它追上那人，咬住那人的腿不放，很久很久，那人被糾纏得不行了，丟下魚簍，拖着被黑虎咬着的腿就跑，黑虎見此鬆了口。它會站在哪裡看着那人遠去，直到不見后，才走到魚簍旁，用嘴把魚簍叼到水裡，然後再用嘴打開魚簍的蓋子，放倒魚簍，看到魚兒又急切地游到水中，黑虎站在那裡專註地看着，半天都不動。這些都是目擊者後來告訴六舅的。目擊者說：“老六啊，你哪裡是養了一條狗，完全是養了一個忠心的人！”

　　六舅每次遇到這種偷偷釣魚的人，他不罵，也不會跟人吵架，而是直接拿出船上的稱，稱一下重量后，按市場價格讓對方給錢就行。六舅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他為此得罪過人，也打傷過人，直到一天夜裡，當他看到水庫的水面上漂了一片白花花的魚肚皮時，他才開始反思，明白自己錯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你既然在這裡靠水致富養家，就得跟周圍的人和氣生財，做人做事講究一個度，雖然別人釣魚是錯了，不至於為此大動干戈，再說都是鄉里鄉親的，多大個事！從此後六舅再也不跟別人爭執了，你釣了多少魚，給多少錢就行。這也是六舅後來發家致富，接連承包了幾個大水庫的經驗之一。

　　我們家跟六舅家以水庫為界，水庫裡面，是外婆他們黎嚴沖村，水庫堤外面，是我們孫家灣。六舅總會開着他的那輛黑色現代走盤山公路來我們家，有時候會在我們家喝酒打牌到很晚，偶爾還會熬通宵。六舅雖然在我們家玩，但他心裡卻是不放心他的水庫、他的魚兒們的。每當這個時候，六舅會把食指放在嘴邊，於是一聲長哨響徹天幕。剛開始時我們都不明白他這樣做的含義，後來知道了。因為二十分鐘左右，我們看到黑虎氣喘吁吁地出現在我家裡。黑虎是聞哨音而來的，這是六舅訓練它時的口哨。黑虎來后，總會第一時間來到六舅身旁，坐在他的腿邊，用頭摩擦六舅的腿，好像在說：“我來了，叫我來有什麼事？” 六舅會扭頭看看它，然後伸出那隻沒有打牌的手，摸摸它的頭。“沒事，就是看看你是否安全？”這一人一狗間的對話和默契，經常逗樂了我們所有人。

　　我們老家附近有兩個集市，日子分單雙，雙日子是長松集市，單日子是煙店集市。六舅家距離長松集市近，他每逢雙日子都會開車去趕集，看看魚行的行情和銷售情況（因為集市裡的魚大多是從六舅的手裡批發的。）或者買黑虎最愛吃的豬下水、豬肚什麼的。而黑虎每次都是尾隨車后飛奔去集市。我有一次問六舅，為什麼不把黑虎放在車裡呢？六舅告訴我，黑虎不願意，它可能是怕自己拉尿拉屎不方便吧！它從不隨便在屋內或車內大小便的。六舅說這話時有明顯的欣慰。集市上的人看多了這種情景，就不服氣地對六舅說：“你成天帶着一條高高大大的狼狗，怪嚇人的。就是不知道你這條狼狗中看是否也中用？你要是能叫它做什麼它就做什麼，那麼我們就真的服了你！”六舅剛開始不理，後來那些人老挑他的刺，說他成天帶着條中看不中用的狗，在街上晃悠，在街上嚇人。有一次六舅實在忍不住了，他用手一指那個說話的人，“黑虎，去！上到那人身上去！”黑虎一聽，迅速地衝到那人跟前，只見它后兩條腿立起來，身子直立，前兩條腿直接搭在那人身上。把那人七魂嚇掉了六魂。這一舉動也讓整個集市上的人震驚而轟動。從此，黑虎的大名響徹了整個鄉鎮及漁業界。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了，六舅養魚的水庫從家鄉，到鄰鄉，從一個到兩個、三個。六舅除了養魚，也養鴨，還在水庫邊蓋了一排排養鴨廠。白天，鴨在水中游，排的糞便是魚兒最好的食物，是養魚最好的肥料。晚上，鴨子回到鴨廠后，在固定的鋪好薄草的鴨槽里下鴨蛋，那是白花花的一片啊！第二天白天，當鴨子在水中、草中放養時。六舅請來撿鴨蛋的人便開始把鴨廠內所有的鴨蛋清理乾淨，然後用從水庫里引上來的自來水沖洗乾淨，整齊的擺放在鴨蛋筐里，鴨廠外面則停着貨車，一切整理好后，貨車把一筐筐鴨蛋全部拉到早已聯繫好的銷售點。

　　黑虎呢，也漸漸蒼老，它已經12歲了，雖然還是很機靈，但卻大不如從前。它耳朵有些聾了，身上的毛也脫落了很多，由原來的純黑變成了灰加黑。此刻的它，正帶着兩個渾身黑毛的孩子躺在鴨廠旁邊那個高高的山坡上，即可以觀望着水庫里的動靜，又可以監視着鴨廠這邊的情況。它的耳朵總是時刻警惕地豎得老高，傾聽着周邊的一切動靜。這麼多年裡，黑虎產了好幾次幼崽，但每次都被人一搶而空，這些人中，有六舅的同行，有漁業界的老大，有銷售鏈上的老闆，也有市裡的領導。六舅礙於情面，無奈的將一個個的幼崽送了出去做人情。而他自己一直想重新馴養幼崽的計劃，也一直延後，直到黑虎10歲時，才留下了兩個別人選剩下的幼崽開始馴養。而這兩隻牧羊犬，從各方面來說，卻是遠遠比不上它們的母親黑虎的。六舅為了他的養魚大業，為了以後長遠的發展，他不能沒有牧羊犬的守護和忠實，所以依然堅持着他的馴養之路。

　　記得六舅媽有一次跟我提起黑虎，就氣不打一處來，她說有一次因為瑣碎的家事，跟六舅生氣了，兩人動起手來，誰也沒有想到黑虎居然跳起來咬住她的手不放。六舅媽當時氣壞了，她說：“黑虎，你是不是眼裡只有他？你這個沒良心的，我天天給你弄吃的，生怕餓壞了你，你卻只護着他。你以後是不是想餓死啊！”黑虎嗚嗚叫着，卻依然不放六舅媽的手,似乎在說：“他是我的主人，我只能保護他。你別生我的氣啊！”看到黑虎那個樣子，六舅忍不住高興地大笑起來，他用手撫摸着黑虎的頭說：“做得很好！沒有枉費我十多年的心血。你要記住，你的主人永遠只有一個，那就是我！”黑虎聽后，頻頻搖動尾巴，並嗚嗚叫着用頭親昵的拱着六舅的身體。

　　六舅說，牧羊犬是很忠實護主的動物。十三年來，黑虎直到病死的那一刻，也依然只聽六舅一個人的指令。這十三年裡，黑虎給了六舅安全、忠實、守護和過百萬的財產收入，六舅因此感激它，並始終念念不忘。

　　多年以後，六舅後山的松樹下，黑虎的墳墓前，幾塊瓷盆的碎片靜靜地躺在地上。旁邊，多了一塊石碑，上面寫着：“愛犬黑虎之墓”。（377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