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會出現的黑影

　　這一次次發病一定是因為勞累過度。也可能是因為辦公室里污濁的空氣——是的，他雖然吸煙，但很少開窗戶通風。同樣，他也可能是電腦輻射的犧牲品。他本人還寫過文章介紹這些危害。

　　霍格爾·泰廷關閉電腦，打開窗戶，清涼的空氣襲來，他感覺很舒服。那些影子這下果然散開了，越來越小，完全消失了。這個毛病兩個禮拜以來經常發作。一開始只是模糊不清，好像他是在透過臟鏡片視物。漸漸地視線越來越暗，好像眼前出現了一道黑色障眼物，只留下窄窄的縫隙。

　　但比視覺模糊更加令他不安的是他大腦中產生的那些念頭。最近，每當編輯部召開討論會時，這些黑影就向他襲來。他感到，他的臉色發白，汗滴從太陽穴淌下來，他拿文件夾遮住自己。同事們在繼續為下幾期的《南方使者》出主意。總是那些同樣的問題：什麼題材最重要，必須登在開頭幾頁，什麼可以往後推，誰寫什麼。最後由主編一錘定音。霍格爾·泰廷坐在暗處，他頭一回琢磨起來，為什麼那些決定總是對他不利。不，最主要是他現在才認識到了這一事實。他的那些建議通常得到的評語總是：“我們什麼時候做一下。”很明顯，他們經常讓他去寫一些關於消防救火或品嘗葡萄酒的小文章。上次，他雄心勃勃地想寫寫本區的勞動力市場，結果遭到編輯大量修改，刪去了很多。“好吧，沒有人是完美的，四隻眼睛看到的總要比兩隻眼睛看到的多。”當那些黑影還沒有出現時，泰廷想。今天他看清了事實：同事們認為他是個沒用的記者，之所以容忍他，只因為他是出版人的繼子。他對此只生了一會兒氣，因為那黑影讓他看到了更多的事實：他不在乎他不是個好記者，因為他根本不想做記者!寫作可能會帶給他樂趣，但要做一個全心全意的記者，瘋狂地跑掉鞋後跟、再坐到鍵盤前吸上無數支煙，他不是這樣的人。那他為什麼干這工作呢 因為他的繼父說過：“誰想接管這家出版社，他就得跟他的僱員擁有同樣的本事。”告訴編輯部該幹什麼，制訂商務計劃，跟政治家們一起外出吃飯——想象中做出版人是挺美的。可他應該為一個最早也得二十年後才能實現的夢想每天干這麼辛苦的工作嗎 那些黑影的回答是否定的。它們一心一意地只希望他擁有最好的，擁有堅強的意志。

　　當那些黑影進到家裡時，它們將泰廷的注意力吸引到另一個方向。它們讓他的目光盯在他跟妻子一同買下的傢具上，讓他的目光離開共用的晚餐，將她的臉毀了容。他一下子感到無比孤單。不久前，克勞迪婭就在這一刻說道：“我還得出去一下，你知道，瑪蒂爾德要舉辦婚禮了，正在束手無策。我得給她出出主意——會很晚才回來。”一會兒是瑪蒂爾德的婚禮，一會兒是西蒙娜的愛情問題，一會兒是她母親的病。給那些夫人打個電話，就足以揭穿謊言了。可出於某種原因，他妻子知道他不會調查她，樂於承認這些真真假假的童話。有跡象表明，克勞迪婭跟家庭醫生有染。卡爾·格龍德不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家庭醫生，而是一位神經科醫生，跟泰廷一家是多年的朋友了。每當身體不適，他們就會去找他。不過，克勞迪婭似乎不僅僅是讓他對她進行治療。可在真相暴露之前，霍格爾·泰廷只是隱隱有些察覺，現在內心裡有個聲音非常清晰地說道：她在欺騙你。它還說道：你不在乎。

　　想來想去，他的不幸處境最後都歸於一點，通向問題的核心：他的繼父。泰廷六歲那年，繼父娶了他的守寡的母親。所有認識繼父的人，都只叫他“將軍”。每當過問霍格爾·泰廷時，他總是一臉嚴肅，談論義務、工作和成功的法則。他告訴他的繼子，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無用貨，而霍格爾·泰廷直到今天也認為自己是這樣的人。繼父對他具有一種既神秘又粗暴的力量，它驅使泰廷在他的生活中作出錯誤的決定。其中一個錯誤就是跟克勞迪婭結婚。他不知所措地發現，他娶回了一個他一點不在平的女人。他的繼父盛讚她的優點，讓他倆外出旅行了一趟。其他的事情都聽之任之。婚後，霍格爾·泰廷感覺最舒服的時候也就是克勞迪婭不在家的時候——好在有格龍德醫生。

　　最嚴重的發作發生在禮拜天上午。那些黑影有了脈搏，似乎在呼吸，而且越呼吸越快。霍格爾·泰廷扔掉剃鬚刀，赤裸着身子穿過房子奔跑，在地板上打滾。克勞迪婭還在睡覺，她什麼也沒發覺。發作過去后，泰廷給格龍德打電話，要求立即為他進行檢查。

　　“泰廷先生，我們禮拜一做吧。我們得做電聲波等檢查。今天我的助手們全都不在!”

　　“這種痛苦讓我一秒鐘也活不下去了，請您今天給我檢查吧。除您之外，我也不想讓其他什麼人得知我的病情。真想象不出那樣的話會出什麼事！”

　　在格龍德診所里進行的檢查一直持續到晚上。檢查時，醫生親眼目睹他發作了一次。仔細研究和比較過全部檢查結果之後，他說道：“您器官上沒有什麼問題。發作時您的大腦呈現雙曲線，也就是說您的神經壞了。我說不出是什麼原因。老實說，這可能是一種暫時性神經故障或某種精神病的初發階段。我告訴您一位好的精神病醫生的地址。您千萬不要參加滑雪旅行。”

　　霍格爾·泰廷忘記原計劃下禮拜進行的旅行了。將軍每年都邀請他的家庭、重要的生意夥伴，也包括格龍德醫生，到山裡他的別墅去。這樣做是在為來年締結友誼和信賴。“我不想引起懷疑，大夫先生。我必須去。”

　　“我警告您——尤其是不要滑雪。您今天上午的發作表明，您會失去自我控制能力。”

　　“啊……會好起來的。有您在呀。可我請您替我保密。別將我的病告訴他人！”

　　將軍的所謂“茅舍”位於山谷上方200米處，大雪過後，只有乘電梯才上得去。11間寬敞的房間，客廳里有壁爐，還有一座溫泉浴場。第一個禮拜，客人們在附近的滑雪道上飛滑。霍格爾·泰廷對格龍德醫生擔憂的目光報以輕鬆的微笑。他覺得他肯定不會發作。也可能是因為好天氣和換了環境的緣故。但他更願意猜測，是他的計劃給了他力量，使他具有了免疫力。那主意是在格龍德大夫的診所里檢查過後不久產生的。醫生警告過他會發生失控的行為。這多麼容易導致一場讓將軍喪生的事故啊。

　　第二個禮拜，這群人跟往常一樣表現着他們的大膽。他們去那些無比神奇的、無人涉足的山脊漫遊，普通滑雪者是絕不會去那兒滑行的。去那裡的路很危險。霍格爾·泰廷選擇禮拜三出遊時謀殺將軍。眾人前往一條數公里長的直通山谷邊緣的滑道。大家艱難地爬上山，然後下滑幾百米，滑到一個冰川縫裡。通向理想滑道的唯一一條路緊貼深淵而過。

　　眾人一個接一個地小心向冰川縫滑去，及時地將他們的滑雪板橫過來，安全地降在一塊狹窄的平地上。當霍格爾·泰廷準備出發時，他望望將軍，他正在下面目標明確地大步前進。霍格爾·泰廷出發了，他想着未來，想着那無限的機會。到了半山腰時他想蛇行。他必須以猛力撞中將軍，利用撞擊力使自己從深淵前被彈回來——一大傑作。他視線的左上方出現一個閃爍的黑影。“見鬼，現在別來!”泰廷想道，“你有的是來的機會。”他低語道，同時一頭鑽進了魔鬼樣的影子王國里。滑雪板以巨大的速度飛速前進，滑道下方傳來了齊聲的驚呼。將軍在細細的視線里閃現了一下。霍格爾．泰廷將他的滑雪棒拋到了冰雪裡，猛衝向前，滑雪板離開地面，重重地撞在一個身體上。將軍抓住了泰廷的肩。格龍德大夫消失在了白茫茫的山下。

　　在無數次的審問中，眾人或講述或回答提問。霍格爾·泰廷講他的無比神秘的發作，講出發時令他發瘋的黑影。“格龍德大夫因我而死，我非常抱歉。我可不是故意的!”雖然他一再這樣強調，霍格爾·泰廷還是因為涉嫌謀殺被捕了。警官向他解釋道：“我們獲悉，格龍德大夫跟您妻子有染。也許這是您撞他的原因。”

　　“可這是一次意外事故啊!格龍德大夫為我檢查過。他的診斷結果是……”

　　“格龍德大夫已經死了。只要沒有別的醫生能證明您有病，我們就無法相信，您是因為沒有看見而撞到格龍德大夫的。”

　　在拘留待審期間，霍格爾·泰廷每天等着他的黑影出現。獄醫將會確診他患有嚴重的神經病，證實他的陳述。可那些黑影子再也不來了。泰廷不得不在獄中度過多年，在這些年裡，它們也沒有再出現過。

　　（摘自《懸念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