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問(之一)

　　或問：“散文”是什麼？老實地回答：我不知；你知道“散文”怎麼寫？如實回答：我不知；你知道“散文”寫什麼？說真話，我還是不知；三問三不知。於是，我只好回身撲進書房，發狠地重讀《古文觀止》，重讀韓昌黎、重讀歐陽修、重讀蘇東坡，重讀梁實秋、余光中，重讀季羨林、余秋雨，重讀魯迅、周作人，重讀賈平凹、卞毓方、王小波，重讀董橋、梁衡、周濤，再細讀一年一本的《年度最佳散文》，細讀日新月異花樣百出的媒體……一邊回首這15年的寫作過程中的細節，一邊發狠地讀着，讀着，讀着，不知不覺間似有所悟，孰是孰非，暫且記之，以便求證於大方。

　　一、散文是什麼？

　　散文是什麼？自從有散文這種文體以來，就有了許許多多散文的定義，一千個人有一千種說法，一千個人有一千個答案，沒有一個答案是精確的，而且至今尚無一個恰當服眾的說法。

　　散文在各種文體中它的邊界最模糊，散文和別的文體最容易在界別上發生模糊。魯迅的《故鄉》是小說還是散文，散文詩是散文還是詩歌，雜文是散文還是言論，“小說的散文化”、“散文化的詩歌”，歷來都是文學研究者要面對又很難說清楚的問題。因此它保持着文體試驗上的種種可能性。在二十世紀的寫作實驗中，散文似乎受外來形式的影響最小。

　　認真地說，散是一種自由的文體，文是沒有形式的，或者說它的形式是開放的。散文是現代漢語中與民間話語聯繫最密切的部分。散文是一種最基本的寫作，一切寫作的基礎。

　　我們既可以把中、小學生的作文叫散文，也可以在那些著名偉大的小說、詩歌里找出散文的因素來，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就是散文式的，或者說是散文使《尤利西斯》獲得了文體的自由和狂歡。

　　我們可以說，散文不是什麼：比如說它不是詩詞，不是小說，不是歌曲，不是戲劇，不是洋洋數萬言的充滿了數字的報告……

　　我們也可以說，散文是什麼：散文的範圍包括得很寬，比如說通訊、特寫、遊記、雜文、小品文等，我們中國是個散文成績最輝煌、作者最眾多的國家。我們所熟讀、所喜愛的《秋聲賦》、《前後赤壁賦》、《陋室銘》、《五柳先生傳》、《岳陽樓記》、《陳情表》、《李陵答蘇武書》、《弔古戰場文》、《賣柑者言》……不管它是“賦”、是“銘”、是“傳”、是“記”、是“表”、是“書”、是“文”、是“言”……其實都是散文。中國本是個散文大國。一本《古文觀止》，從《史》《漢》名文，到奏章、論文，篇篇是散文。

　　我們的前輩作家，拿散文來抒情，來說理，來歌頌，來諷刺，在短小的篇幅之中，有時“大題小做”，納須彌於介子；有時“小題大做”，從一粒砂來看一個世界，真是從心所欲，豐富多彩! “大散文”、“大境界”之“大”者，便是散文可容納各種非韻文的“範疇之大”，便是散文之所謂“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無不可談”。蒼蠅身上自然也有大境界，問題在於你立論的角度、議論的深度和寬度。

　　有人說，散文是用輕鬆的文筆，隨隨便便地來談人生。比起詩來，散文更洒脫些，更放鬆些！

　　有人說，散文是閱讀，有了閱讀，散文才有了流暢、高遠、寬廣和深邃。

　　有人說，散文是心情、是衝動、是興緻、是靈感……

　　散文是什麼？只要它不是小說、不是詩歌、不是新聞、不是戲劇……它就是散文。

　　小說的最大特徵是在虛幻中打造真實。由故事來承載，讓人物來凸現，靠情節的引人入勝與巧妙構思來推動。

　　詩歌最大的特徵是語言的精鍊，所謂歌以詠志，幸甚樂哉。詩歌文體，形式上斷句分行，真正的詩歌無論古體還是現代，都是語言踮起腳尖在舞蹈，都有其內在旋律，也都能譜上曲子把它們唱出來。

　　戲劇最大的特徵就是場景下人物的極端化，舞台、劇本、演員等都是戲劇的有機部分。

　　散文是主觀性很強的文體，寫作的第一動因往往是內心需求，寫出來的文字也都是作者內心世界的展現，是作者把心靈深處的東西老老實實說出來，與讀者對話，向讀者坦白。散文是思維最深刻的武器。

　　散文既是文體，也是品格。散文之散，在於將藻麗、駢整、文格之謹、律仗之嚴暫時付諸腦後，不意刻設置框架，刪繁就簡，脫開了所有規矩的束縛，為性靈預先留出暢達的餘地，空置出能讓本真棲息的曠野。散文是性靈獨見的本真之文，唯有散文可以引領思想進入自由寫作的王國。而散文的自由，又在於它可以是詩歌的、哲學的、文藝批評式的、小說的、書信的、通訊的、報告文學的、戲劇的、日記的，但與這些文類所持的一般標準來比照，散文卻又並不就是它們。

　　二十世紀中國教科書把散文理解為輕騎兵是膚淺的，這種膚淺理論導致了散文被愚蠢地普遍視為只與風花雪月有關。

　　也有人曾經將散文家分為鬥士和隱士兩類，鬥士把散文當利劍，隱士把散文當雕刀，此種分類也不盡如人意！

　　進入二十世紀90年代以來，散文界似乎更加熱鬧了，一時間，“文化散文”、“學者散文”、“休閑散文”、“快餐散文”、“小女人散文” ……名目繁多，令人目不暇接。

　　多元的現代社會，各種觀點雜色繽紛。多元和雜色，或許能體現當前散文的基本狀況，卻仍然不可能就此給出散文正確的定義。只是從此在人們眼裡，散文的涉域更寬更大了，散文已經不僅僅是一篇生活簡單的讚美詩或是一段過往足跡的刻板記錄。它大可窮極宇宙，小可洞燭內心；重能烹煮世象，輕能閑剪燭花。自此，散文在回歸本體的同時，顯示出它開放的姿采。

　　當今世上，惟一有可能獲得真正自由的便是我們的心靈。要麼由一花一草一物一事誘發，或喜或悲或怒或恨，或小橋流水風月雪月，或大漠風沙擲袂而去，從心靈深處淌下來的真實記錄，或許便是散文。我以為，真正的散文是不羈的，信筆所至，神思萬里，此刻倫敦，彼刻北京，呼吸間，千年時光流去；真正的散文，它不矯情，不塗脂抹粉，只有洒然；真正的散文里，應當有一柄“劍”扛在肩頭，一個“我”走在南北東西，清風明月，長歌當嘯，獨往獨來，捨我其誰。

　　總之，散文是一切用優美文字寫下的具有真情實感的文章，一切不可歸於小說、戲劇、詩歌和文藝理論的文學作品，都有可能被划入到散文的行列。日記、演講錄、墓志銘、回憶錄、書信、作家的創作談、哲學家和科學家的研究札記和隨想錄，都有可能被當作散文來閱讀。散文是不講究韻律的文章。廣義的散文，除韻文外，都可以叫散文。但散文也不排除“有韻”，它照樣可以有“有韻”的段落，甚至也可以全文“一韻到底”。不過散文之有韻不是象詩歌那樣刻意求得，而是於隨意中天然偶得。

　　狹義的散文是指那些有着“刻意”的抒情色彩、明顯的“紀實”風格和夾帶着藝術想象的思想議論的文章。確有一批作家，他們專事這樣的寫作，於是“散文家”的頭銜被特定地指稱某一類作家，即以現當代中國文學而論，從朱自清到梁實秋，從楊朔到秦牧，從賈平凹到余秋雨，是人們通常指認的散文家。因為他們大量地、專門地從事這樣的寫作。於是，散文的概念就在這樣的不確定中被人們狹義地認領下來。可我們明明知道，從古至今，有多少散文名篇並非出自“專門”的散文家之手。不要說《古文觀止》這樣的經典散文結集，就是翻讀一下當下的“散文年選”，從作者陣容講，人員構成恐怕也是最複雜的。散文是一種最難用理論去框定的文體，對散文的評論大多也只能從具體現象入手，對散文的文體研究也更多地強調其中的精神因素。郜元寶說當下散文的癥結在於“散文的心”沒有擺正。“散文的心”本身並非是一個理論概念，但我們一讀即知作者所指的內涵，與所謂“形散而神不散”、“我手寫我心”這類常規的散文觀念實為同構。

　　法國作家莫里哀，在他的一出話劇里諷刺劇中人若爾丹先生時說，這位若爾丹先生嘴裡講了一輩子“散文”。但莫里哀決非認為，所有會說話的人都是散文的作者。沒有起碼的文學水平說出來的話、寫出來的文，是稱不上散文的。不管怎麼說，散文總是文學家族中的一員。無論什麼題材和什麼形式的散文，都應該歸類於文學。文學的基本特徵，是通過形象來反映社會生活，是通過對豐富多采、紛繁複雜的社會生活的描繪，構成具體生動的生活圖像，把生活真實形象地反映出來。因此說，無論是寫什麼樣式的散文，抒情散文也好，敘事散文也好，還是寫小品、隨筆一類散文；無論歷史散文、文化散文，還是科學散文、政治散文，都不應離開文學形象性這個特徵，都應該具有文學性。具有文學特徵的散文與科學論文、政治論文以及一般應用文不一樣，科學論文或政治論文，是運用概念、理論，進行分析、綜合、判斷、推理，直接提供人們對人類社會或自然界的規律性認識。它們主要是運用抽象的概念對社會進行評論和表達。在當今散文創作繁榮，處處都是散文的情況下，尤應注意不應把散文泛化，不應把那些缺乏文學性的文章統稱為散文。值得注意的是，現在有些標名為“散文”的文章，實則有的像歷史論文或文化論文，有的像黨政機關調查報告，有的像政治評論，其中基本都缺乏文學性，進不了文學這個範疇。倘若將散文如此泛化，無論什麼樣文章都可以貼上散文的標籤，那就會把散文弄得魚龍混雜，從而也混淆了文學和非文學的界限。任何事物都有自身的基本特徵，有自身的畛域，文學散文也是如此。因此創作散文，繁榮散文，提高散文質量，還應該着力在文學性、藝術性上下功夫。

　　散文的靈魂是詩歌，是詩歌古老的自由精神支持了散文。這種散文古老自由精神促使寫作的自由。近些年來，散文概念十分繁雜，大散文、小散文，學者散文、女性散文，文化散文、思想散文等等，不一而足；又分抒情散文，記事散文，遊記散文，人物散文等等。談到大散文，有餘秋雨式的關注在歷史回溯中抒寫情思的大散文，有賈平凹提倡的敘寫萬事萬物不拘一格的大散文；現如今，還有人將散文分作什麼“小女人散文”、“小男人散文”、“青年散文”、“老年散文”、“官員散文”等，他們從作者的性別和身份着眼，不從作品自身特點分類，這樣分，既不科學，更不雅觀；這樣分，不僅為文學分類造成混亂，更重要的是使創作追求和對作品的評價失去標準，作這種事情，純屬多餘，是吃了飯沒事找事做。尚且對所謂“小女人散文”、“小男人散文”還評價連連，一片嘩然，看了教人無以遵循、無所適從，真是無聊之至。

　　我以為，散文創作不在於命名，而在於散文中所描述的生活、所表達的情感、所闡述的思想，在於散文創作中的那個“真”字，那個真情實感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