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來了個大噴

　　去年一個冬日的午後，我正在院子里收拾晾曬好的衣物時，有一個戴着眼鏡的瘦高中年男子來訪，他自稱和我老公是高中同學，出了校門以後就再沒見過，該有20年沒照面了吧，近日他回來奔喪，聽同學說我們在此，特來看望。

　　老同學乍一見面，他們互相端詳着對方變了形的臉，迅速搜尋對比着彼此當年的印象，唯能證明彼此身份的卻是那深藏於記憶深處的共同的回憶碎片，現在深挖出來，共同拼接，演繹一場故友重逢，感人至深。

　　聊了幾句家常話下來，得知他後來又補了幾年，晚幾年高考入學，居然跟我曾是同屆校友！越說越近了，當年在校時我咋就沒見過？

　　他說：“我就是那個什麼班的，最愛挑事打架的那個，你沒聽說過？”

　　雖然我們班也有幾個梁山好漢，可是，我是那種大多數順民里的一員，每天兢兢業業仍然怕檔案上會多一敗筆影響畢業分配，我喜歡清靜，常常愛坐在角落裡看書，跟外班同學很少來往，對他還真沒什麼印象。

　　他一聽很失望的樣子，爆發似的開始大談特談他自己當年的輝煌史和知名度，其中就有曾經打了好幾個校園牛人，還教訓過XX校領導，臨分配工作之前曾經送禮給校領導，未能如願，後來直接上門把禮金給要回來了！

　　我瞠目結舌，當年深受書本迷惑，幼稚無比的我根本不了解社會及其潛規則，不明白大家一天都在忙什麼，與師長之間的正常人情過往還生怕被對方誤會有意褻瀆他們的清廉，思量、猶豫、最後作罷。

　　我抬眼看了看老公，想表達一句：“你的同學怎麼這麼另類、這麼逆天！”老公的眼神也似乎在說：“他不光是我的同學，也是你的校友！”

　　也好，這樣外向隨和的大噴校友也比較好招呼，有朋自遠方來，自然樂乎。從他口中得知他的父母家居然是跟我素有來往的一家雜貨鋪，我經常去那裡採購五金油漆之類的東西，還經常誇說他家的貨全且質優價廉，讓別人也多多光顧。他們對於我偶爾的過分砍價也不介意，關係還算融洽。今天得知居然還有這層關係，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得知我畢業后聽天由命進了一家破爛企業，就很不理解，說：“沒有過硬關係？借口！我也沒有過硬關係啊，我就憑自己一下就進了省級單位啦，沒幾年就混了一個班長。”

　　我進而還打聽出來，他跟我們班的幾位同學還是同事，得知同學們如今都還混得不錯，心裡無比欣慰。但我依然沒有想到，當年大家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消尖了腦袋往裡鑽的省級行業優秀企業，它現在也這樣了？

　　首先大噴他暗自從網上應聘跳槽去了青海，還乾著老本行，先做了一段時間班長，後來晉級為車間主任，光競聘就明裡暗裡花了8萬多！現在大言不慚要想辦法把這8萬元虧空撈回來，或者翻本！啊？我愕然。難怪他說，求職時連專業名稱都寫別了居然應聘成功了；難怪他的父母已經七十好幾了，還常年四季整天起早貪黑拖着有點兒瘸的腿經營雜貨鋪。功成名就的背後，隱藏着多少骯髒與滄桑？這其中所付出的代價和箇中滋味，並非我等所能體會。與之相比，我獨苦自己的挑燈夜戰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要有8萬塊錢，我還稀罕當什麼主任呢？拿來開個小店或是擺個小攤多好？想怎麼經營就怎麼經營，想邁多大步子就邁多大步子，最起碼自個兒說了算，不用向廠長經理點頭哈腰，更不用擔心上級領導隨時贈送小鞋給我穿。

　　想當年，我們哪個不是立志要獻身祖國化工事業的熱血青年？可是一畢業就傻眼了，現實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學以致用根本沒那麼簡單。以前的獻身口號是那麼的慷慨激昂，現在的獻身主義是那麼的自作多情，你想獻身未必有人要啊，理想是多麼的一廂情願！專業對口的單位還沒投入運營就已經呈現出僧多粥少，狼多肉少的局面，而且想簽協議還必須市長親自簽字才能獲准，雖嘆自己命背，官場之內，舉目無親，但特別能理解市長大人，日理萬機卻還事必親躬，無非是為謀公正，以防主管部門以權謀私、假公濟私。然而若干年後，聽說那個狗屁市長因貪污受賄進去了。

　　我聽天由命打算託付終身的單位，勉強專業對口，卻經營不善，常年停產，好不容易有個財神爺出資買斷了，機器總算轉起來了，工資福利總算按時發放了，可是好景不長，有一天，全體領導都突然人間蒸發了，幾天後政府又派人來接管了，一夜又回到了解放前，企業繼續殭屍般挺着，無作為。慢慢聽說那個一直躲在幕後的財神他是工行的信貸科長，挪用公款搞活國有資產，反把了，也進去了。

　　大人物一個個都進去了，我們不發工資，沒有這金那金又算得了什麼呢？

　　再後來，我就立志改行了。行李包中再也沒有放過那浪費我青春、浪費我激情的畢業證和專業書籍，那偉大而又艱巨的光輝使命還是留給有能耐的人去完成吧。

　　到南方去轉悠了一圈，發現許多只有小學文化的同齡人早就已經當老闆了，他們名車豪宅老婆孩子一樣也沒耽誤，渾身上下也還名牌包裝，只要不開口說話，你根本看不出來水平和修養有什麼缺憾。

　　我曾經站在甌江畔的石堤上，望着不停地瘋狂漫漲的潮水，不止一次地問自己，課本到底給了我們什麼？

　　大噴依然還在唾沫星子亂濺地向我們說教着職場中如何應對上下級關係和同事關係。還說了一句名言：你可以厭惡一些人，但必須控制在心裡厭惡，一旦你流露出來一絲半點，就會惹禍上身。

　　這話聽起來很有道理，應該是經驗之談，他的話又把我的思緒拉回了同學圈子中。

　　據他說，那個放下真愛，攀附權貴的校花，離婚了，消失在原單位。

　　據他說，某某校領導也進去了，因為他以安排工作為誘餌睡了不該睡的女學生。我一聽恨不能馬上驅車幾十里去到家鄉，把那張藏在箱子底的塑封畢業留念拿出來，把那個校領導從合影中摳下來！這樣的人也配佔據那個神聖莊嚴的位置？簡直辱沒我們引以為豪的學歷！

　　據他說，拿了某大領導批條才得以進單位的學長，也辭職不幹了……

　　十幾年過去了，世事變遷，造化弄人，故人重逢見證了歲月的奇迹。

　　多少人為了高考，補了一年又一年，又有多少人落榜之後鬱鬱寡歡，甚至輕生。他們忘記了條條大路通羅馬，365行，行行出狀元；也有很多高考及第的人從此固步自封，忘記了狀元應該行行都行。畢業不是學習的結束，而是學習的開始。

　　當年視若生命的事情，如今成了笑談，甚至不值一提，青澀時期的志向有時跟鑽牛角尖無二，年輕犯的錯更是無法挽回。你舍了小命為之付出的理想和事業，若干年後，你也許會棄之如敝履；你打心眼裡傾慕的人，多年之後再相遇，會突然僅從某一個細節就發現，原來確實不合適，很不合適，還好沒試試，還好沒有牽手一起走。

　　最後大噴說，過完春節，他可能應學長之邀去某化工廠擔任生產廠長，到時候希望我老公能去協助他。看來他真的很有領導才能，首先能夠知人善任，培養鐵杆人手，一個深諳官場之道，熟稔人際關係的投機能手，再和一個技術過硬的人聯手，能力互補，結果會怎麼樣 呢？

　　望着大噴的背影消失在遠處霧蒙蒙、冷颼颼的燈光下，我和老公面面相覷，好像都在感嘆，只有這樣一個品學都不咋樣的人，還在堅持着自己坎坷的化工夢。而我們已經棄夢久矣，疲憊無力復夢。

　　慚愧，即使夜幕如昨，夢境也已變遷，早已破碎的舊夢也已難圓。

　　作者：穎驕/:/2014-0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