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寒潭

　　拂塵

　　我用千年的修為，換來一場煙花的綻放，終不過煙花易冷，曲斷弦傷。這一世花開，永世不再，我抖落一身的落花，做一次最後的告別。

　　這裡是蒼龍山中的一處寒潭，而我已經在這裡佇立了千年。

　　一千年孤寂，一千年苦修，一千年守望，只為那最後一刻的飛升，位列仙班，這是每一個妖夢寐以求的事情。自從我我選擇了由妖而仙這條路，這一切便註定是我所要承受的。

　　寒潭幽處深山，人煙絕跡，環境清幽，潭水清泠，夏日寒涼刺骨，冬日霧氣氤氳，千年以來，清風明月為伴，靈山秀水蓄天地日月精華，供我潛心修鍊。

　　都已經快一千年了！回想起來，一切都恍如隔世，時光果真是如此之快，我一千年花開花落，春風秋月如舊，日子，千年如一日，平淡若水，波瀾不驚，也正是這樣的日子，讓我得以在平靜中安心修鍊。再過半年，我就能脫得樹身，化成人形了。到那時，我當得我自由之身，負天凌雲，御風而行，且做個逍遙神仙，也不枉我千年苦修。

　　近一千年春來秋往，我銘記着先輩們世世代代口口相傳的一句話：修行如初，必成正果！這是我們謹遵的箴言。

　　但是，世事向來都是如此，命運往往喜歡出其不意地作弄萬物，而無論是誰都不會懂得，一切是否早已在冥冥中註定。對於命運而言，我們都這般渺小不堪，它總喜歡讓你所有的掙扎在即將觸摸到希望的那一刻土崩瓦解，煙消雲散，彷彿一切都未曾發生過，而所有的結果，卻真真切切地存在……

　　我與湘瑤姑娘相遇，是在離我脫離樹身完全化成人形的半年之前。

　　那日，我一如既往地立在寒潭邊修行，心靜如水，體內真氣如行雲流水，不緊不慢，全身說不出的舒爽。忽然，我的樹枝被什麼東西沉沉地吊住了，沉甸甸的搖晃了幾下，我屏氣凝神，收攏真氣，輕輕睜開眼一看，啊，怎麼是……她這是幹嘛？

　　我急忙跳出樹身，化成人形，將吊在我枝上的姑娘放下來。

　　我在寒潭邊築了一座小屋，每當我脫離樹身，幻化人形之時，也會去嘗試一下人類生活。我將姑娘安置在榻上，她清秀的眉目確實令我感到賞心悅目，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應該被欣賞，包括人類的美貌，美好的東西都是天地和命運的恩賜，就像我每年春天那滿樹的繁花，雖然並沒有誰來欣賞，我也無須誰來欣賞。

　　我運氣將姑娘血脈打通，她楚楚的芳顏確實令人動容，只是，看她這一身華麗的衣裳，並非像平常人家的女兒，又何以要跑到這深山之中自尋短見呢？她究竟遇到了什麼事？

　　她沉沉地睡着，嬌美的容顏有一股神奇的吸引力，我多次移開眼眸，卻最終還是忍不住被它吸引過去，她竟然比我樹上的花還美！或許是我見過的人間女子太少的緣故吧。

　　我輕輕掩門出來，回到母樹，安撫我這突然被打亂的心緒，漸漸平心靜氣。

　　天色將暮，斜日西下，傍晚的風柔柔地撩動着我枝上的密葉，嘩啦啦地響成一片。我也該去看看那位姑娘了。

　　吱呀一聲，我剛剛才踏出母樹，柴門被輕輕拉開。

　　“哎，姑娘，你醒了。”我迎上去。

　　姑娘似乎還未太清醒，睡眼惺忪，疑惑地看着我，“公子，請問我怎麼會在這裡？”

　　“哦，這裡是蒼龍山寒潭，我也不知道你怎麼在這裡，不過，我看見你尋短見，把你救下來了……”

　　“……”姑娘無言，乍然間又彷彿想起什麼似的，陡然便哀傷起來，“公子……你為什麼要救我……”

　　我瞬間詫然，“姑娘，活着好好的為何要尋死啊？”

　　“公子，你有所不知，你我素昧平生，尚且憐惜我這卑微的生命，但你可知，我那狠心的爹爹，為了攀龍附鳳，竟然不顧我死活，非要將我嫁與那巡撫之子……”說著，她兩行清淚滾滾而下，我卻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有話慢慢說，先莫要傷心，在下雖身居這寒微之地，若能為姑娘盡綿薄之力，當義不容辭。”彼時，我確實想看看究竟有什麼可以幫到她的，看她弱不禁風的樣子，若不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斷不會孤身一人跑到這荒山野嶺來尋短見。

　　姑娘躊躇剎那，抬眼看了看東山之上初出不久的新月，“月尚有圓滿之時，只是我這一生，該如何是好？”

　　“姑娘，你為何不願嫁與那巡撫之子？難道他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我有些疑惑，猜想大概如此吧。

　　“公子，那巡撫之子……簡直禽獸不如！他仗着他爹爹是巡撫，欺行霸市，魚肉鄉里，不僅如此，他噬色成性，凡姿色較好的姑娘，他便不擇手段地佔有蹂躪，然後棄之，他手上，已不知斷送了多少姑娘無辜的冤魂！”她言辭激烈，義憤填膺，忽而又轉憤慨為悲哀了，“可是，我爹爹，他……他竟然不顧我拚死反抗，執意要將我嫁與那惡棍，若果真嫁與他，我這一輩子不是毀了嗎？天下怎生有這樣狠心的爹爹……”

　　“所以你就逃出來了，是嗎？”我彷彿舒了一口氣。

　　“嗯，我本以為逃出來便可躲過這樣的命運，只要我逃出來，不管過怎樣的生活，哪怕餘生長伴青燈古佛，我都願意。只是，他們卻窮追不捨，只要我不死，他們就不會放過我。這天下之大，卻沒有一處是我的容身之所……”又兩滴清淚落下，她迷離的淚眼，着實讓我不忍，人世太複雜，而我，只不過是一個一心成仙的小妖，這事該如何是好？若丟下她不管，我實難做到，如果要管，我又該做些什麼？

　　“姑娘，天涼了，要不進屋再說吧。”我自顧自地跨過門檻，心裡卻異常煩亂。

　　而她卻留在外面，猶豫着不肯進屋，“公子，天色已晚，你我孤男寡女，多有不便，我還是不進去了吧。”她拘束的樣子，讓我有些莫名其妙，“這有什麼不便的，我又不會對你怎麼樣？你還怕我把你吃了不成？我可從來不吃人的！”我一本正經地申明。

　　“不不，公子，你誤會了，我並非害怕你會吃人，再說，這世上哪有吃人的人？只是，這倫理綱常，我不得不顧忌，這萬一要是傳出去了，對你我二人的名聲都不好。我已經是個身敗名裂的人了，倒也沒什麼，只是公子你清清白白一個人，我怕污了你的好名聲。”她的話的確讓我吃驚，我甚至不懂她究竟在顧忌什麼，似乎，他並不怕我，但，又確實害怕着什麼。

　　“可是，這荒山野地，虎狼出沒，你一個人呆在外面就不怕嗎？”我的口氣變得冷淡起來，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說話。

　　“我……”她猶豫了一會兒，“可是……你我非親非故，這大晚上的，呆在一間屋子裡，恐怕不妥吧……”她聲音顯然有些怯怯的，滿是遲疑和不安。

　　“哦，沒什麼的，反正我不在乎啊。再說，到底是命重要還是你所說的那個什麼名聲重要？要不然你為什麼要逃出來？這山裡晚上可是什麼都有，你要是不怕的話你就呆在外面，反正我沒有什麼意見。”我似乎是沒有耐心了，自己徑直一腳跨進去。

　　她還是跟進來了，我反而在心裡暗笑，因為覺得可笑。

　　“那你為什麼要跑到這裡來尋短見？”我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她愣住了，“啊……”她看起來有些不自在，“我也不知道，他們在追我，我就一個勁兒地跑，我想，到偏僻的地方去，他們不容易找到，卻沒想過，在這深山裡，我該這麼活下去。我迷路了，又餓又渴，我覺得我快要死了，前有虎狼，後有追兵，我又不知該何去何從，天一黑，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給她找了一些吃的，掩好門出來了。

　　“公子，你……你去哪兒？”我出門的時候她問。

　　“找地方睡覺，我的床被你佔了，你要是不介意，咱倆擠擠也行。”我調侃了一句，沒想到，她卻倏地臉紅了，嬌艷的桃紅，像極了我春天的花朵，好美！那一刻，我的心不由得動了一下，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但是很美好。

　　她哪裡知道，我夜晚不能離開母樹，那是我的根。

　　後來我知道，她名叫湘瑤。

　　她到來以後，我發覺我再也無法靜下心來修鍊了，心中總有什麼在蠢蠢欲動，攪得我心神難安，但那樣的感覺卻又那樣令我感到舒服。那樣波瀾不驚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第一次看到她溫柔的笑臉，我感到全世界都快樂起來了。

　　她挖來一把野花，栽到木屋的周圍，許多蝴蝶飛來，我竟然不經意地笑了。我幫她拭去額上的汗水，她的臉又變成了春天的桃花，而我，怦然心動。

　　那時候，我只覺得，有這樣一個姑娘在身邊，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每一天都是快樂的。我突然感到，或許此前，我白白度過了近一千年的時光。而此時，我尚不知曉，我的修為，正在倒退。我越來越早地回到母樹，每天早早地勸她休息。她問我每天睡在哪裡，我不好回答，每當這個時候，我只好編一些冠冕堂皇的謊言。我是一個妖，在我的心裡，我從來沒有為自己是一個妖感到如此痛苦過，但那時候，我確實一天比一天痛苦。幸好，再過四個月，我就可以完全獲得人形了，只需要四個月。

　　我在心裡暗暗決意，半年之後，我娶她。

　　從此，我的千年修為，只為她一人，從此，成仙，就成了一個搖落在前世的夢。

　　冬天已經過去，天氣漸漸回暖了。還有一個月了，一個月後，我就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了。

　　母樹上，桃花次第開放，像粉紅色的火焰，在枝頭灼灼地燃燒，我感到精力空前旺盛，心情也分外爽朗。

　　“桃公子，為什麼你屋旁有這麼大一顆桃樹啊？這花開得真好看，這樹至少有幾百年了吧？”湘瑤那日好奇地問我。

　　“是啊，快一千年了。”我回答。

　　她聽了瞠目結舌，“一千年……”她眨巴着水靈靈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的母樹，“那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額，多少輩爺爺開始就住在這裡了嗎？你們一直住在這裡嗎？”她的口氣里滿是好奇與吃驚。

　　我點頭微笑，“我也不知道多少輩爺爺”。

　　這段時間，桃花開得太烈，我感到精力虛耗了不少，而我，越來越渴望變成人類，這種渴望在心裡瘋長，咬噬着我。因此，我越來越感到疲憊，極度想要休息。

　　是夜，我正在酣夢之時，一陣喧鬧和火光將我擾醒，我還未睜開眼睛，就聽到湘瑤凄厲的呼救聲，“你們幹什麼，放開我，桃公子，救命啊——”

　　天哪，你們……你們是誰？你們在幹什麼？趕快放開湘瑤！我看到一大群男丁，舉着通明的火把，粗魯地將湘瑤擄走，而我，被困在母樹里，動彈不得，口不能言，我從來沒有這樣痛恨過自己是一個妖，如若不然，我何以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搶走湘瑤！我奮力掙扎着，樹上酣睡的桃花被我攪醒，驚恐地顫抖着。就在此時，我看到一個男丁，一把火扔上了小屋，我的小屋！茅草的屋頂迅速燃燒起來，湘瑤在不遠的地方痛苦地呼喚着我，“桃公子，救命啊，你在哪裡，快來救救我……”而這邊，屋裡的火迅速蔓延，樹上的桃花被炙烤着，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很快，被烤焦的樹枝燃起來了，我的身體也燃燒起來了，我聽到自己的身體發出嗶嗶波波的聲音，焦糊味兒迅速瀰漫開來，灼痛讓我頭暈目眩，我多想衝出母樹，可是，我動彈不得，任由火在我身體上肆虐。

　　湘瑤的聲音並着那一群粗莽的人類漸漸遠去，消失。

　　小屋的火熊熊地燃燒着，將一切舊日的痕迹燒了個精光，小屋周圍那些湘瑤栽下的花兒，一株不剩，全部焦枯了。

　　我千年的修行，等來一個極力逃離苦海的姑娘，快樂如一場煙花的綻放，遠去的日子從眼前如同水光般閃閃而過。

　　我再也做不了神仙，甚至做不了人。

　　身體燒焦的味道肆意瀰漫，而我，我恍惚看見了湘瑤凄迷的淚眼，我卻無能為力。我從來沒有這樣痛恨過自己竟然是這樣一個無能的妖！

　　我抖落一身焦枯的花瓣，漫天飛灰，向我可憐的湘瑤，向紛繁的人世，向我佇立了千年的寒潭做最後一次告別，永世不見！漫天的火光中，我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先輩們的箴言：修行如初，必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