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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蒙驛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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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啟蒙驛站

  郝永茂

  我的老家在荊山腹地,是一個典型的江南小山村,名叫溪峪村。村子里有山有水,山因水綠得滋潤,水依山柔得婉約。村子正中微微隆起的山丘上,坐落着我的人生啟蒙驛站——溪峪小學。

  小學坐西朝東。西面背靠山坡立着兩層土木結構的瓦房。一樓牆角的橫木上抓着一個抓釘,抓釘上掛着一個由半截炮彈筒子做成的鐘。鐘聲鏗鏘激越,能夠穿透整個村子,灑落在角角落落。學生們每天踩着鐘聲上學放學、上課下課。順着一架杉木梯子上二樓,樓上鋪着松木樓板,有些許凸凹,走在上面發出咯吱咯吱聲,微微顫動,有些眩暈。南面一溜兒排出去三間瓦房,北面也一溜兒排出去三間瓦房,南北相覷,妝點成比翼模樣。三棟瓦房牆面是用白山土和着麥糠刷成的,經歷歲月風雨,顯得面色蒼白,斑駁成慘不忍睹的樣子,刷在上面的紅色語錄也很有些模糊,如果不仔細辨認推敲,幾乎讀不成句子。瓦房們合圍成一個規整的“U”字,中間凹成一個渣土平整的場地。場地的西邊豎著一根碗口粗的杉木樹榦,赤裸着,筆直着,高聳着,超過了瓦房的屋脊,頂端掛着一面紅旗,有風的時候就呼啦呼啦地響,擺出迎風招展的姿態。每周一,在無雨無雪的日子,學生們都要面向杉木杆子肅立,仰視杉木杆子頂端或卷或舒的旗子,為一周的生活奠定一個基調。唯有東面洞開,一塊菜地拖出去,直下溪谷沖,再看重巒疊嶂一層層翻越,漸次淡遠,吞吐着朝日和暮月。

  我的第一個教室在南面瓦房的東端,裡面排着兩列長條椅。每個長條椅都是三座連體,前排的座椅靠背上端設着後排窄窄的寫字桌。上課的時候,只要前排同學的屁股稍稍扭一扭,後排同學的本子上、書上就會爬出許多“蚯蚓”來,這往往會惹出許多摩擦或笑話。教室正前面擺着一張課桌,那是講台。講台後面豎著一個用木架子支着、仄身靠在牆上的黑木板,粉筆一動,它就嘰嘰嘰地叫,讓人覺得很好笑。黑木板是老師的一畝三分地,有的應手耕耘,苗子就長得粗壯,有的精心播種,苗子卻長得寡瘦。黑板上方的土牆上貼着幾張領袖畫像。畫像們高高在上,和藹着,端視着,但孩子們總覺得有一種無形的威壓,不得不正襟危坐,伸長着脖子,豎起耳朵,聽憑老師在三分地里播灑心血。教室的前門外有一棵柳樹,臉盆口粗細,枝葉繁茂,有鴉鵲棲息於枝柯繁密間,不時傳來喳喳喳的叫聲,逗引得孩子們把脖子別向窗外。這時候,講台上拇指粗細的土楠木棍兒就會啪啪啪地響個不停。孩子們悚然回頭,與老師的目光相接,便觸電般縮下去。左側窗外是一條人行道,常有某個同學的家長趴在窗台上喊自己孩子的小名。被喊同學的臉就像關公,馬上紅到脖子根兒里去,教室里便飛出快活的笑聲。這笑聲似乎能傳染,老師那原本烏雲密布的臉霎時就陽光燦爛起來,慍色也稀釋在這快活的笑聲里。

  我的啟蒙老師是本村的一個地道農民,論起來,他還是我遠房的堂兄,同學們都叫他郝老師。然而我卻異常懼他,這不僅僅因為他壯如我家餵養的生產隊里的水牛,更是因為他的目光嚴厲如電。郝老師第一次走進教室的時候,褲腿捲起老高,像剛趟過了一條河,對襟褂子上的布扣子也散着,十足一個農民樣子。但他在講台上只那麼隨意地一站,又不經意地掃了一眼教室,便將滿屋學生的腦袋掃得蔫下去。點名的時候,郝老師憋着一嘴土特產似的普通話,又不時地摻雜幾句方言土語。同學們都把笑聲憋在肚子里,雙手輕按着肚皮,眼眶裡像有水珠兒直打旋兒,但嘴巴卻嚴絲合縫,噤若寒蟬。點到我的名字時,我渾身打了個寒噤,卻不料竟在前後兩個旮旯里慢慢長出兩顆髮型迥異的腦袋來。同學們終於憋不住了,笑聲轟然炸響,從窗縫裡、屋瓦間擠出去,像決堤的水,漫溢到整個山村。我囧極了。放學時,郝老師便給我換了個名字。從那時起,被我父親認為只是一個符號的名字便一直伴隨着我,總是被別人叫在嘴上,關鍵的時候,它便在我的畢業證、身份證、結婚證上閃亮登場,書寫千遍也不厭倦。

  之後的事情如夏夜天空的星星,難以數記。其間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同桌告我的損狀那件事兒。那是一個雨雪霏霏的中午,同學們都冷縮在教室里。有的在做作業,有的在黑板上嘰嘰地寫雞爪似的粉筆字,比賽似的翻整着童趣。我與幾個男生在長條椅的夾縫裡追逐,搶玩弓箭。弓箭用山竹彎成弓,麻繩子拉成弦,紅高粱稈子折成箭,寸許長的竹管削成V字形箭鏃。慌亂中,我“嗖”地射出一箭,箭桿徑直飛向那讓孩子們感到威壓、天天仰視的畫像,又“噗”地一聲墜在黑木板上,滑到地上跳了一下。那一瞬間,教室的空氣似乎凝固了,窗外的霏霏雨雪似乎都結了冰。同學們都傻了,嘴巴洞開着,繼而便爆發出雜亂無序的叫喊。我害怕到了極點。偏偏下午第一節課便是語文,郝老師正在領讀一篇新課文。我的同桌的右手像一根柞骨釘棒子舉向半空,並且還“呼”地一聲站直了稚嫩的腰板。郝老師停下來了解情況。我大腦一片空白,頭埋在桌子下面,兩腿顫抖着,褲管彷彿是浸在凜冽的寒風中呼呼作響。郝老師聽完我同桌的氣憤填膺般的訴狀,一言不發,一步,一步,一步,踱到我的桌邊,站定。我不敢抬頭,也不知道郝老師是否在瞪着我,只感到渾身奇癢難受。彷彿是半個世紀過去了,郝老師竟突然叫我坐下,讀課文的聲音便又在教室里蕩漾開來。這時候,我突然覺得這聲音比過年母親熬的包穀糖還要甜美,便偷偷別過頭去,看見郝老師的背影很寬厚。從那一刻起,郝老師這種寬厚的背影便深深地刻在我的靈魂里,直到今天也沒有褪色絲毫。

  經年之後,溪峪村又建起了一所新的小學,兩排新瓦房面對面一字兒排開,雖然依然是土木結構,卻頗有些氣派的模樣。開學季,除了本村的學生外,鄰村朱家灣、張家嶺的高年級學生也湊熱鬧似的來溪峪小學借讀,新校園便漸次熱鬧起來。老校園失去了往日的熱鬧,日漸滄桑落寞,杉木旗杆沒有了,半截炮筒做成的鐘也沒有了,渣土場地荒草萋萋……村裡不想讓它就此萎頓下去,安排幾個工匠,用白山土和麥糠將殘破不堪的牆粉刷一新,又將房上的瓦重新翻檢了一遍。翻新后的老校園辦起了村衛生室、代銷店和茶廠,猶如曇花,煥發出些許短暫的生機。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邂逅了我的啟蒙老師——那遠房的堂兄,暮秋之人,背駝了,歲月的皺紋像半拉子核桃殼扣在臉上。聊起過去,之於許多往事,他已記憶不再,埋在歲月深處,唯有嘴唇翕動,還能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我應答者,嘶啞哽咽,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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