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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豬的日子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小景

  文、叢敏

  要殺豬了。

  冬至一要到了,大人們不說,我們也會在心裡咕噥,於是興奮得連走路也帶着激情的韻律,一瞬間的,身前身後似乎都瀰漫了殺豬菜的香。日子一下就從單調而飛躍至豐富富庶,滿是喜慶蜜意,有的是盼頭,很值得盼頭了。

  這個時候,跑到豬圈裡看望豬的次數就多了,往日里因豬而起的辛苦辛酸都化做了甜絲絲的回味縈繞着香香的豬肉在旋在轉。更忍不住地想:真是快呵,轉眼的,豬竟長得這麼結實肥壯了。春天被抓回來的時候,還是個叫聲奶奶的小豬崽呢,現在長寬得可以當小毛驢騎着四處轉悠了。於是,心頭又漫了上不舍。隨着豬甜呱呱地甩膀子甩頭地吃那自己參入切剁,媽媽,爸爸攪拌,而又是自己呼呼拉着大風匣蒸熟了的豬食,更會想起春天裡,夏天裡,自己蹲在田崗地頭剜拔豬菜的清爽輕靈;想起秋天裡,掄操着個大竹木棒,一攸一揚地把一團團的干紅薯蔓藤狠勁地敲打成細屑的豬的食料的熱切熱烈。會感慨:伺弄養育個供享用的豬,還真是費心費神費力氣,想過個有油水的細滑細潤的日子,多不易啊,有多少汗水和淚水被搭了進去呢。不過一想起香噴噴的殺豬菜,熱鬧鬧的來吃殺豬菜的親戚鄉親,春節里因這個豬而豐盛飽滿了的宴席,人卻會忍也忍不住地笑了,更盼那殺豬的好日子快快地來到。

  多少年後,回憶這時的心境,常常會問自己:豬也是個活生靈,為什麼目睹了殺卻不落淚?你可是個看見了花兒被摘了就要落淚的孩子?為什麼還要把殺豬的殘忍當作了詩意的享受?幾番思量后,終明白了:那是入住在精髓里的觀念結出的果實。從認識豬那刻起,就被告知它是供你來吃的,它的肉是你獲得生存的必需,有了它的犧牲,你的日子才會香甜。它雖不會如狗能給你看家,如牛會給你耕地。它整日里,吃了睡,睡了吃,勞駕你費事把力地餵養它,就是為了享受它肉的美味,這如同你種栽的玉米,蔬菜,大豆,高粱一樣,它也是你種栽的必需,是你的收穫,只不過,它是離你更切近的生靈罷了。可是,儘管這樣,殺豬的日子近了的時候,還是不會如收了玉米,穀子那麼地歡欣,還是會生出絲絲縷縷的不舍和依戀來:那畢竟是個活生生地喘氣叫喚的生靈啊。

  這個時候,屬媽媽滋味最複雜,她這個一直在伴着豬的女主人,會一天里去無數趟豬圈,為豬抓癢,為豬按摩,會把最好的吃食給了豬,會時不時地叨念:可憐的,它可真是個不挑食,吃了點好的就見長膘的好豬啊。常常的在殺豬的頭一天里,她都眼噙着淚珠兒。可到了殺豬那天,她還是會和所有的女主人一樣,笑笑地忙個不停。

  不知是為什麼,記憶里,殺豬那天,往往都是滴水成冰的極寒冷的天。這天除了本家的大爺,伯伯,叔叔,姑父,舅舅的一撥撥地來幫忙捆豬,按豬,刮豬毛,倒豬腸。最重要的人物就是那殺豬的了。這殺豬的人,必須是一刀子下去就能把豬斃命的。幾乎所有殺豬的人家都怕那殺豬的不能做到一刀子下去就把豬捅死。據說如果做不到一刀子下去就捅死了豬,那豬肉就不香了,會有種害病而死的死豬肉的味道。還有一說,那就是做不到一刀子下去就捅死豬,那豬的主人和殺豬人家裡的女人和閨女們以後穿什麼樣的新衣服,也會給人舊的感覺,穿不出新鮮模樣了。不過,不只一次還真是見過那拙劣的殺豬手,連着捅了兩刀,那豬卻帶着個血脖子繞着院子聲嘶力竭地吼叫,抓也抓不住,最後是生生地出血出死在離家很遠處的山坡上,害得殺豬的,捉豬的,豬的主人一天里都黑着個臉,也使得那些前來吃殺豬菜的也抬起腳想回家了。大家為那豬死得慘烈而沒了心境了,那以殺豬的收穫取的樂趣不見了。而今想來,做到一刀子就捅死豬,也是人道的表現,那是不讓豬死得凄慘。

  殺豬,收拾豬肉是男人們的事情,而這些事情都是在院子里臨時搭建的案板上,和牆外那專供蒸煮海鮮的大鐵鍋上完成的。家中的堂屋子裡,這個時候早已讓女主人和幾個有說有笑前來幫忙做殺豬菜的女人們佔據了。

  一大早的,女主人就帶着幫手們,開始把大瓦缸里的酸菜撈出來,把近日生好的綠豆芽在滾開的水裡燙一下,撈出,放到盛滿涼水的大青花瓷盆里浸着,再從菜窖里拿出三五個新鮮的大白菜,一一掰開,切成細細的絲,堆到大鋁盆里,又把埋在雪地里凍了很久的熟蠣子肉放到小白瓷盆里化開,最後把那足足有一半大個小子一樣高的佬板魚乾,剁剪成塊,蒸熟了,放到高粱稈穿成的璧帘子上晾着,然後就開始噔噔噔地切酸菜了。

  雖說一入冬酸菜就成了主角菜,幾乎天天地吃。可是,殺豬那天的酸菜,卻不能夠馬虎。首先,選的酸菜,一定是那些看上去,棵大,龍黃的。只有這樣的酸菜,才能保證切出來的絲質硬挺,酸度適中,顏色清爽。所以,在酸菜一發酵的時候,女主人就會把那缸看上去很是硬朗鮮靈的酸菜留住,準備着燉殺豬菜時受用。別小看這殺豬菜的用量,大着哪,往往殺一次豬的殺豬菜就耗費掉了半大缸,甚至更多的酸菜的。切酸菜更是有要求。那酸菜一定是切得線一樣細細的,勻溜溜的,不能見一點連刀的和粗一點的菜絲菜條出現。這樣的酸菜切出散在案板上,就是些盛開的油菜花兒,綿軟綿柔的干稻草了。這樣的酸菜,切的時候,刀法的要求必得是穩准狠,要一個節奏,勁勁地,不停地噔噔噔嘭嘭嘭地切下去。熟練的刀手,從她切菜的聲音就能估計出她切得是否符合要求了。就像選殺豬的,殺豬這天選切酸菜的也很關鍵的。常常是十幾天前,就約好了選手。殺豬那天,一大早就在女主人的組織下,四五個人一起。有說有笑,噔噔噔嘭嘭嘭地切着,真是別有一番滋味情趣和消受了。切好酸菜后,用溫水清洗乾淨了,就使出最大的力氣握菜糰子般,把那切好的酸菜團成團成團地在手裡擠壓,一直擠壓得不見一滴的水份,再規矩矩地放到一個兩個或更多白的灰的綠的大大的瓷盆里。一一壘成個尖着個頭,敦實着身子的錐型的糧堆子一樣的酸菜墩子。

  殺了豬,颳了豬毛,開了膛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趕緊把割下一大塊的胸肉,腰板子肉,前肘子的肉送到堂屋女主人的案板上,好讓女主人吩咐幫忙作菜的選手快快地切肉,炒肉,燉肉,燉菜。那殺豬的肉,必得是帶着白肉的五花肉,或白肉紅肉各半的肘子肉,純肥肉膘燉出的菜太膩,純瘦肉燉出的菜水漬漬的沒了嚼頭。

  紅白相間的肉片片切好了,那兩口等着燉肉的大鐵鍋也被燒得干吱吱地響,張着個大口在等着下肉了。一盆,兩盆,三盆……長的,方的,厚薄一致,大小均勻的新鮮豬肉就嘩啦嘩啦地倒進了鍋里,翻炒出滋滋的香味后,立即放進事先剁切好的大把大堆的蔥,姜的碎沫,再微火地燜着,燜得那肉片兒九分地熟了,燜得那蔥姜的沫兒不見了,燜得一縷縷肉香的味道變成了屋子裡屋子外的空氣也是香香的旗幟在招搖彌蓋的時候,就把那些擠壓好了的酸菜糰子,一呼啦地倒進鍋里,加緊了拉風匣,加緊了添柴添煤,把火燒得最旺的同時,用大鍋鏟子,或新買的沒沾過泥土的鐵鍬當成的鍋鏟子,一下緊似一下地翻炒,翻得炒得每絲的菜上都油浸浸了,就蓋上鍋蓋,用微火燜燉,這個時候,不能添一滴的水。那豬肉的油就是最好的湯水了。在這個燜中,那些主婦們會時不時地掀着鍋看着,怕肉燜大了,不挺了,沒了新鮮的肉味兒了,到了這個關口,那酸菜和着肉的香就開始四下里漫,滿世界都是這特殊的殺豬菜的酸香,多遠都能嗅到。真是饞人啊。在酸菜被燜燉得油油光光地亮着的時候,就開始加鹽了,加了鹽后的肉和菜更香得悠悠,香得長長,別說吃,就是嗅,也覺得是走在一個前頭有着鮮果子滿是鮮花滿地的小路上,不吃也醉着了。想象外頭是冰凍雪寒,自室內漾盪出這香,能不欲發的誘惑人地暖了醉了。

  加了鹽后,又用微火燜了一個小時后,才宣布開飯了,這個時候,感覺是在有意地打着伏筆似的。那涼拌豆芽被端上來了,蠣子拌白菜被端上來了,拌佬板魚乾被端上來了,就是不見那被稱作是殺豬菜的酸菜燉豬肉了。那一家家傾出而來的親戚,鄰居,鄉親可都是衝著這一燜燉就燜燉了三四個小時的殺豬菜而來的,平時里缺少油水的肚子,現在太需要這殺豬菜潤滑潤滑呢。趕緊上吧,等不急了。女主人就笑了,站在堂屋子裡喊:“吃菜,先吃涼菜吧。”大家立即不吵鬧了,知道那邊已經是在盛米飯,盛殺豬菜呢,七八張桌子,五六十人的米飯,殺豬菜,盛端,還真得工夫。轉眼的,那一碗碗熱騰騰的米飯,一盤盤,一碟碟的殺豬菜上桌了。來客就在一片熙熙攘攘的歡躍中,大吃狂嚼,肆意地品評着這米飯做得火候是否到位,品評着這殺豬菜燉得是否地道。對於米飯,人們評價的少些,因為知道那是藉著鄰居家的鍋燜的,有點不如意過得去,但對殺豬菜可是嚴格要求,絲毫不能含糊,它是在自家的鍋里燉的,是在女主人完全掌控下,肉的厚薄,菜的長細,燉得是否好吃,那是代表了女主人的治家能力,含糊不得。香而不膩,柔嫩而不發散,這是對肉的要求,那酸菜更是得柔軟細滑如粉絲,但卻是香嫩細膩不遜肉的香毫分,定與肉平分秋色,各領風騷。殺豬這天,殺豬菜燉得好,不僅是殺豬人家的女主人要被高看,這家庭也會被視為殷實府邸受着抬舉。

  我故鄉的規矩不僅是殺豬那天,把能請的親戚,朋友,鄰居都請了來,共同分享吃殺豬菜的熱鬧,更主要的是殺豬菜出鍋后,還要一一地送到那些因故不能來吃殺豬菜的房前屋后,左鄰右舍的人家裡去,讓大家一起嘗鮮,一起歡樂。在我們家,這個任務在很長一段時間是交給我的。那頂着星星,在寒風裡,捧着用白塑料布裹着,厚實的棉帽子或圍巾包着的一大碗一大碗的熱氣蒸騰的殺豬菜,挨家挨戶地敲門,看着嬸娘,奶奶們笑咪咪地接過殺豬菜的歡笑和感激的神情,令我至今難以忘懷,每每想起,依然會沉浸在當年的幸福和得意里。

  近些年,時不時地會看到大街上很多飯店的招牌和菜單上都寫着,出售熱熱乎乎,香香噴噴的殺豬菜,一觸及這名字,眼前都是那在故鄉里吃殺豬菜的場景,饞涎就滴到了腮幫子,趕緊地進去消受一把,但總是感覺那用小鍋煮着的,速食的肉和菜的味道不是那麼地道,尤其是孤零零地吃那被稱作是殺豬菜的菜,更是冷清,愈發地感覺到:淳樸和溫情不僅不可複製,更是出售不得,不過人們知道了用這樣的字眼蠱惑人,也在說明它的確深入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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